第14章
秦禹平講完後,三人陷入了沉默。
程安想起上一世的四皇子也是早早就殁了。
據說四皇子天資聰穎,三歲時就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并識字上千,深得元威帝的寵愛。
元威帝還曾對着幾個親近的臣子誇道,世人都贊曹孟德之子曹沖聰慧,我看我兒秦安也不遑多讓,是個小曹沖。
元威帝是一時得意沖口而出,這話卻是不太吉利,畢竟曹沖十二歲尚未成年就早夭了。
在場臣子都互相看着讷讷無言。
卻沒想到元威帝一語成谶,四皇子秦安盡然沒能活過四歲。
秦安雖是聰慧過人,又托生在了全天下最尊貴的帝王家,但終歸是福薄,早早就一場急病夭折。
當時元威帝還大病了一場,整個鹹明城家家戶門挂白布,缟素三個月。
秦禹平最先從沉默中回神過來,不可思議地問程安,“晚上月亮這麽好,去哪兒賞月不行,你怎麽還走到停雲宮去了?”
程安嘆了一口氣,道:“我本是想去紫水宮的,結果迷了路。”
秦禹平對宮裏條條道道最是熟悉,當即就說道:“你方向都錯了,走吧,我送你去紫水宮。”
程安道過謝,就被兩少年帶着去了紫水宮。
臨近宮門,秦禹平道:“就前面了,你自己去吧,我還要和老陳去烤鳥兒吃去。”順便邀約她一道去烤鳥兒吃,程安慌忙婉拒了。
看着兩人離開後,程安順着宮牆繞到了秦湛院門口。
篤篤篤,程安叩響大門,等了一陣,沒有任何回應,又試着伸手推門,門被闩得死死的。
難道裏面沒人嗎?不會吧,來的時候遠遠從牆外望去,裏面很亮堂。
程安繼續叩門,門還是沒開,于是就四處打量,看到身後的草坪上有一座一人高的假山石。
她來到假山石旁,先是把裙擺紮了個結,然後搓了搓手,扒住就往上爬,爬到差不多高度的時候伸頭往院子裏望去。
以假山石的高度,雖然看不見宮牆內,但是可以看到院子裏有着明明滅滅的火光,顯是有人的。
程安從假山石上滑下來,拍拍裙擺上的土,又來了大門前。這次她邊叩門邊道:“五皇子開開門,我是程安,我看見你了,你在院子裏呢......”
沒反應。
程安繼續道:“我都看見了,別藏了,你還在生火呢,秦湛,開開門呀。我都......”話還沒說完,大門倏然打開。
她正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往裏張望,這一下差點摔了進去。
忙伸手抓住了門框,才堪堪站穩,不至于當場出個洋相。
秦湛從宮宴回來後還沒更衣,還是穿着黑色的皇子禮服,整身用金線繡着四爪金龍。
他陰沉着一張臉,比平時更加難以接近,顯然心情不大好。
“你來幹什麽?”秦湛怒氣騰騰問道。
“我想來看看你。”程安有點底氣不足。
“我有什麽好看的,你走吧。”
“哦,好的,我就是看一眼就走,恩......本來就是這麽想的。”程安讪讪說道,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之際,不遠處傳來一名宮人的大聲詢問,“誰在那邊?”
程安一愣,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麽回答。
就在那宮人向着這邊行來之際,秦湛将她一把拖了進去,然後“砰”一聲關上了大門。
“這個時辰了你還站在我門前,要是被人發現了,十張嘴也解釋不清。”秦湛臉色鐵青,語氣生硬。
“等一會兒你再出去!”
“哦。”程安老老實實應道,并被院子角落一處吸引住了目光。
只見那裏擺放着一張紅木方桌,桌上豎着一尊靈位牌,前面香爐裏還袅袅燃燒着三炷香。
兩邊的盤子裏供奉着糕點和水果,小桌前的地上放着一個火盆,旁邊是一沓紙錢,裏面還有竄起的火苗。
秦湛走回去跪在火盆旁邊的蒲團上,拿起紙錢一張張地放進火盆。
火光明明滅滅,在他沉郁的雙眼裏跳躍,也映紅了那張瘦削俊美還帶着一些稚氣的臉。
程安靜靜地走了過去,看着桌上那尊黑色的靈位牌。
那牌位不管是油漆還是字跡都很粗糙,上面就簡單刻着“慈母陳尚卓之靈位”幾個字,一看就是秦湛自己做的。
繞着小桌走到後面,靈位牌的背面刻着陳嫔的生卒年月,算算日期,她去世的那天就是中秋節。
程安默不作聲地走到秦湛身邊,對着靈位牌跪了下去,深深叩了三個頭。
陳嫔,上輩子我嫁給秦湛,曾經也以兒媳身份祭拜過您。
秦湛前世因我喪命,我不敢以秦氏自居稱您一聲母妃,今世也不敢作他想,只願守着秦湛,讓他成長路上少吃點苦。
若能見他娶得賢妻兒孫滿堂,就是我今世最大的心願。
望您在天有靈,保佑秦湛平平安安,一生順遂。
程安叩完頭,再點上一炷香,插到香爐裏。
一切做完後,她在火盆旁蹲下,也拿着紙錢慢慢往火盆裏放。
兩人都沉默着,只聽得風吹過,火焰發出哔哔啵啵的聲音。
“我在想,人生下來是不是就是來還債的。”秦湛用鐵筷子撥弄着沒燃盡的紙錢,聲音低沉。
“生下來就欠了爹娘的,不管是生恩還是養恩,都要用一輩子來還。”
“等到這輩子走到頭了,這債才算還清了......”
秦湛說完這句低下了頭。
程安看到一滴水光從他低垂的睫毛上滑進了火盆,輕輕噗一聲,冒出一絲白煙。
這時候的秦湛,孤單而脆弱,不再是那個滿是暴戾兇狠的少年。
程安看着他低垂的眼和濕潤的睫毛,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燒完紙,兩人一起動手把院子收拾了,程安看見秦湛拿着靈位牌又看了一下後,鎖進了一口木箱。
“陳新潛他們在學堂後面烤鳥兒吃,剛才路上遇到了還在邀約我,一起去吧?”程安竭力讓自己看上去輕松點,笑盈盈地歪頭看着秦湛,嘴邊泛起一對梨渦。
秦湛別過眼,不大自在地說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他剛才落淚被程安看見,現在還有點別扭。
“走吧,走吧,你先去更衣,我等你,同窗們好多都去了。”程安開始把他往屋子裏推,“去嘛,去嘛,快去更衣。”
再伸手拉上門,輕快地說道:“我就在院子裏等着你。”
秦湛站在屋中央,呆呆出了會神,最後還是打開了櫃子,取出一件绛紅色長衫來。
片刻後,院門開啓,程安先是伸出頭左右望了望,然後朝背後一招手,兩人一起走出院子,向着學堂方向而去。
中秋的夜晚,月光把地面照得清晰可見,可那清晰裏又蒙上了光暈,好似籠着一層輕紗。
程安沉默地走在秦湛身邊,心裏無比寧靜。
她雖然沒有擡頭,但是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邊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處步伐的停頓。
這條路似乎太短,不一會兒就到了學堂,老遠就可以聽到那群少年高聲嬉鬧的聲音。
繞到學堂後面,嬉鬧聲變大,一群少年正圍着火堆笑談,火堆上還架着一條羊腿。
程安走到近處,突然生起促狹之心,就粗聲粗氣大聲道,“皇上駕到。”
一群人頓時噤聲,手忙腳亂爬了起來,一看是程安,又齊聲噓她。
秦鄔趕忙站起來,熱情招呼道:“安妹妹快來我這兒,王悅,你坐開一點,給安妹妹讓個位置,五哥就坐對面去。”
大家對秦湛的到來稍微有點吃驚,因為秦湛從來都是獨自一人,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會參與這些聚會,久了大家也就不邀約他了。
不過見到他來,大家還是很開心,紛紛挪位置把他安插坐進去。
程安對秦鄔擺擺手,讓王悅不必讓座,她在秦湛身邊尋個空位坐了下去。
秦鄔有點失落,不過一聽別人插科打诨,這點失落馬上抛之腦後,又說笑起來。
火堆上炙烤着的羊腿滋滋冒着油,陳新潛負責翻着羊腿,趙小磊挽着袖子,用一支又粗又大的狼毫筆,無比認真地給羊腿刷着調料。
程安看那支筆,越看越眼熟,忍不住問道:“這不是李先生的畫筆嗎?”李先生平常教他們作畫,程安看見他使過這筆。
衆人吃吃笑起來,說是刷羊腿沒有刷子,王悅就翻到學堂裏,把李先生的筆給拿了來。
“李先生為人最為小氣,一把茶壺嘴斷了半截都舍不得扔掉,我看他嘴都被紮破好幾次。”一位瘦弱小個子少年幸災樂禍道,“王悅你完了,先把秦禹平的護臀墊借去吧。”
這少年叫萬彌,父親是國子監的祭酒萬堂聯。
待到十六歲,他就要離開上書房去太學念書,平日裏為人老實,人緣還不錯。
秦禹平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悅哥兒別慌,哥哥那裏有一支上好的宣城兔毫,還是我看筆杆子精致,從我爹書房裏順走的。你拿去孝敬給李先生,還不把他高興死。”
學堂後面是一個湖泊,他們坐的位置,就在湖泊邊的小樹林旁。
一陣柔軟的晚風拂過,湖面波光粼粼,泛着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