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抉擇(二)
葉思睿早已做好了準備, 可是接過字條時手指還是認不準微微顫抖。
不要多管閑事,他就能保住性命。
只有這麽一句話,并沒有要求贖金、人質交換之類的信息。葉思睿惶恐不安起來, 事态的發展已經脫離了他的想象, 而脫離控制才是最可怕的。多管閑事?什麽算是多管閑事?他來和臨縣已經破了兩起命案和無數雞毛蒜皮的小事,可這都是知縣分內之事。太模糊了, 而稍微不留心,曠兒就可能命喪賊手。他的手心出了汗, 黏糊糊的。
字跡看不出來, 不是熟悉的人。可是不是熟悉的人, 他又是如何越過衙役,将字條放進他的卧室的呢?
“馬廬回來沒有?”葉思睿問。
觀言說:“大人……馬車夫回來了。”
“帶他來見我!”
觀言又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才走開。葉思睿将那字條握在手裏,看着它濡~濕, 又換用手指夾住。
紙是一般的紙,看不出什麽名堂。墨……他把紙條送到鼻下嗅了嗅,居然是京香墨?京香墨是書寫良品,墨中加了多種香料, 色黑、光亮、氣清香,又能入藥,具有涼血、止血之功效。葉思睿用的墨正是這種, 需要從京城采購。如此看來,綁匪是京城中人?他蹙眉沉思。
“葉大人。”一聲哀嚎,一個人噗通一聲撲倒他腳下跪下。“小的無能,葉少爺被人劫去了!”
葉思睿擡起頭沖他身後的馬廬點點頭, 壓着火氣問他:“說,怎麽回事。”
車夫馬奕是馬廬挑出來的,他的本家兄弟,平時也是個有勇有謀的漢子,這會顯然是吓破了膽,說起話來磕磕巴巴。“昨日照常出發接小少爺回來,他卻說要先去個地方,又問我煙雲閣賣的古董怎麽樣。我說天色已晚,又不順路,不如回了大人,明日再去。可是他堅持要去……”
葉思睿厭惡他眼神巴巴地推脫責任。“少廢話,接着說。”
“是,是,我便趕車帶着小少爺往城中的煙雲閣走,小少爺買了一方硯臺……”
“什麽樣的硯臺?”葉思睿問。
“是一方歙硯,壽……壽桃形狀。”
葉思睿沉着臉叫他繼續說。曠兒不缺銀子花,但他很少有買東西不告訴自己的。他買歙硯做什麽?壽桃形狀,不會是曠兒自己用的,難道是送給他的?
“出來之後已經很晚了,我想快些趕路,但是有人在前面設了紮馬釘!”
他聲音悲憤,葉思睿默然。看來這是準備好的,蓄謀已久的綁架了。紮馬釘把馬腳掌紮傷,馬車就排不上用場。馬奕踉踉跄跄下了車,抓~住葉曠往外跑。倉促間不知道他們跑了多遠,草叢裏設了絆馬索,馬奕被一絆摔了過去。等他醒來,身邊的葉曠已經不知所蹤了。
他們去買硯臺偏離了回縣衙的大路,馬廬帶着衙役找了一晚都沒找到他們。還是等到馬奕醒來,沿着路回書院去找人時才碰到。
葉思睿說:“把他帶下去,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吧,我不想看到他了。”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馬奕跪地哭喊。葉思睿雖然沒說要了他的命,可他丢了葉曠乃是最嚴重的失職了,鞭笞七八十半條命也沒了。馬廬粗聲喝道:“叫什麽叫,連規矩都沒了嗎!”他正憤恨這人失職,連着自己這個舉薦他的人也不得葉思睿好臉色,當即粗暴地綁住他的手,拎了他去行刑。
“別打廢了。”葉思睿又叫住了他們,“先鞭笞三十,你再帶着他按他說的地方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馬車。若是找不到……”他注視馬奕的目光,連馬廬都心存畏懼,他卻沒把這句話說完,随他們想象。“看看周圍有沒有腳印,有沒有留下的記號。”曠兒素來機敏,沒準能留下線索。
“是。”
葉思睿渾然出神。他還在想那字條上的字。綁匪綁了曠兒,就是為叫他不要多管閑事嗎?那這尚未發生,他尚未介入的事情又是……
“觀言。”他叫着小厮,小厮立刻出現在他面前,“大人,有什麽吩咐?”
“你寫個條子帶到安順侯府。”這會何英應該在書院吧?“不,帶到松和書院,叫何英把夏天舒給我叫回來。不管他走到哪兒了,不管他走水路還是陸路,給我叫回來!越快越好!”
午後,觀言是和何英一同回來的。
“你怎麽來了?”葉思睿心中油然而生不祥的預感。
何英一聲長嘆,表情嚴肅認真,與平日截然不同。“我想來想去,還是親自跑一趟,你要打罵我也方便些。”
這開場白未免太不尋常些。何英遞給他兩張帖子。“老爺子請你喝葉縣丞親自跑一趟,說是要和你們吃酒。”葉思睿接過了安順侯的壽宴請帖。這是哪跟哪兒?“好吧。”那就只能去了。安順侯請幼子親自送來了邀請帖,再不肯去未免太不知趣些。
“夏天舒一時半會回不來了。”何英說。
“你說什麽!?”
“他沒事,你別急,聽我說。”何英連忙解釋,“連日暴雨,河水翻騰,他們走運河恰好逆風,而且浪大危險,船家不敢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了。”
想來他郁郁是因為壽禮的事情。葉思睿想着葉曠下落不明,夏天舒歸來遙遙無期,“走陸路呢?”
何英看怪物一樣看着他。“你開什麽玩笑,船和船家都是我的,走陸路把他們都丢下嗎?”
葉思睿剛想說叫夏天舒獨自回來,又覺得不合适,只得住嘴。他急得慌了神了。他松手把請帖丢到一邊,才發現大紅的帖子被他捏皺了。
“你到底怎麽了?”
何英想必在打量他。葉思睿心中焦慮無助無人訴說。他又想起字條上的話:不多管閑事。什麽是多管閑事?那是我的侄兒!“我侄兒被人綁走了。”他簡短地說。
何英大驚,連連追問他怎麽回事。他只好把馬奕所說告訴了他,只是省略了發現字條一節。饒是如此,何英也又驚又懼,“光天化日之下敢對知縣的親人動手,無法無天,實在是無法無天。”
葉思睿卻沒有應和他的意思。事情已經發生了,能怎麽辦呢。他只想讓葉曠回來。
“我這就回家跟我爹說!”何英義憤填膺,葉思睿情急之下按住他的手臂,“你這麽做還不如讓夏天舒獨自回來。”
何英顯然覺得他這話難以理喻,“如果安順侯府的所有護衛都找不到那孩子,你憑什麽覺得他一個人回來就能找到了?”
葉思睿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是啊,夏天舒如果在,又能幫到什麽忙呢?葉思睿也想不到。這份信賴來的不明不白,可能是源自夏天舒身手出衆,可能是源自夏天舒精通醫術。可是這些功夫眼下似乎也排不上用場。他躊躇不定。
何英莫名有些煩躁,“你不想我爹知道,那我給你想想辦法。”他思索了一會。“我家門子養了一條狗,嗅覺十分靈敏,我家丢了東西他都能一路聞着味去找回來。你叫人帶着它去你侄子失蹤的地方,它聞過你侄子貼身物品,沒準就能順着味找到他。”
這倒是一個辦法。葉思睿謝過了他。何英卻哼了幾聲就揚長而去了。等他退了午堂回來,安順侯家的下人已經牽了一只名為阿黃的大黃狗過來。那狗十分強壯,昂起頭能夠到葉思睿膝蓋。馬廬叫人傳話說已經找到馬車了。葉思睿便叫人去了葉曠的裏衣給阿黃。阿黃昂首挺胸,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看着十分兇猛,屋裏的小厮丫鬟都不敢靠近,還是王嬷嬷親自拿着裏衣走了過來,将裏衣放在大狗頭下給它嗅。葉思睿叫另一隊馬快帶着阿黃去找馬廬。曠兒那件裏衣也給他們帶着。他看着他們出發,心裏依舊是沉甸甸的。他用手輕輕敲敲胸口。
“小少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王嬷嬷回屋之間,站在他身邊輕聲說。
王嬷嬷奶葉曠的時候剛生了第五個孩子,已經三十歲,卻還奶~水充足。其實葉曠也沒喝多久的奶。只是葉思睿看上了王嬷嬷那份與年齡不相稱的沉穩和調~教下人的手段。葉曠兩歲便随葉思睿漂流在外,葉思睿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單身漢,哪裏知道怎麽照顧孩子?所以就将王嬷嬷也一并帶上了。他忙着科舉時,就由王嬷嬷陪着曠兒。王嬷嬷看着他長大,對他的疼愛不必葉思睿少幾分。
這麽看來他還不如一個奶嬷嬷沉穩。葉思睿自嘲地笑笑。父親見了這樣的他,必定是十分厭惡的吧?
他回憶曠兒小時候,又回憶自己年少時,一時幾乎堕下淚來。
他又想念夏天舒。如果夏天舒在有多好。哪怕找不到葉曠,至少夏天舒能給予他一點安慰。可能是一碗茶,一個微笑。或者什麽都不做,只是默默聽他說,他知道夏天舒聽得懂。
他一時怏怏,想叫何英把夏天舒叫回來,一時又是冷靜占了上風,告訴他夏天舒急着趕回來也沒有用,還不如随隊返回,至少安全——安全,他現在最盼的就是這兩個字了。他的心似乎被扯成了兩半,來回拉扯,來回糾纏,七上八下,十五個水桶打翻,全在他耳邊争鳴。
兄長,我若真護不住曠兒,将來在地下有何顏面見你。
面上微熱,他才發現真的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