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慧極必傷(五)
趙耀祖看上去對這安排并不信服,但還是順從的下去了。
趙大爺沖葉思睿顫顫巍巍要行禮,竟是比前日見面顯老了許多。葉思睿連忙上去按住他。“老丈人請坐,不必理這些個虛禮,您有話就請講吧。”
趙大爺擡頭,渾濁的雙眼定定地看着葉思睿,半晌,哆哆嗦嗦地問:“大人,天澤是不是被人給害了?”
葉思睿心裏吃驚,面上半點不露。“本官不好說,畢竟你們沒有報官,仵作也未驗過屍。”
趙大爺渾身哆嗦得更厲害,“都是……都是她害的!”
“誰?”葉思睿立刻問。
趙大爺拿還在抖的手死死攥着拐杖頭,卻沒有回答葉思睿的話。
“你覺得是誰害了您孫兒?”葉思睿又問。
趙大爺卻像反應過來了似的,盯着他的手慢慢地說:“草民也不知道,可是天澤那麽可愛,誰忍心害他?人死燈滅,入土為安。麻煩大人了。”
葉思睿知道這是送客的含義,只好起身告辭。走過那幽靜的小院子,他不經意地看着裁剪細致的盆栽,猜想那位素未謀面的趙夫人是什麽樣子。
葉思睿回了縣衙,第一時間去翻閱卷宗。數年前的卷宗,紙張極脆,已經發黃了,翻起來塵土飛揚。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文,字跡還很清晰,寥寥幾筆記錄舉人周興,某月某日溺水而亡。附上的仵作驗屍記錄也很清楚明白,确實是溺水而亡。
他一時思緒萬千。又耽擱了一會,想起葉曠來,匆匆忙忙跳起來回後院。
葉曠一直沒有醒,原本蒼白的小臉卻透着青色,嘴唇烏黑。又叫大夫來看,大夫只是搖搖頭,連方子都不肯開。“準備後事吧。”
葉思睿面色如常,付了診金送大夫出去,又差小厮重新抓了藥。下人們面面相觑不敢出聲,王嬷嬷含着淚問他:“給少爺換身衣服吧?”
“曠兒出了那麽多汗,當然要換件裏衣。”葉思睿點點頭,“去把城西那家醫館的大夫請來。”他吩咐完,見衆人還是愁雲慘淡的模樣,微微揚眉,“曠兒不會有事的。”
他的語氣篤定,鳳眼中的威儀充滿壓迫感。
待下人們恭敬地散去,葉思睿的眼神才一點點變得悲傷,看着葉曠不語。
“求求你。”他突然開口,聲音軟弱得不像他。“求求你救救曠兒。”他說。
彌漫藥香的屋子裏,只有他的聲音。
葉思睿就坐在葉曠床邊看着他的臉發呆。趙天澤的死和周興之間關系微妙,而周興确實是淹死的,趙天澤應該也是……趙天澤死前去附近的人家做客,那家人還送了拜帖,只是拜帖不知所蹤了……
附近的人家……
拜帖……
葉思睿陡然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掀起簾子了才想起,回頭看了看王嬷嬷,“照顧好曠兒,有什麽情況立刻叫小厮通知我。”
王嬷嬷依舊含着淚應了。
葉思睿回到了湖邊,努力回想着剛剛遇見老婦的位置,四下轉悠。遇到了過路人,他連忙拱手問:“敢問周徽周家是在何處?”
“喏,直走就到了。”路人指了指近旁的一座小院,葉思睿回頭估計了一下院子到湖邊的距離,眯了眯眼睛。
“敢問是周徽家嗎?”葉思睿敲了敲門。
“大人?”周徽開了門,訝異地行禮,“大人怎麽來了?”
“冒昧造訪,實為有事請教。”葉思睿客客氣氣地說,腳下卻不客氣的直接跨入門。周徽還是很驚奇,依舊禮貌地請他入內。“娘,葉縣令來了。”他朝裏屋喊了一聲。
他之前見過的老婦步履穩重地走了出來,行了個大禮。“民婦見過知縣大人,謝知縣大人提攜我兒。”
葉思睿挑着嘴角笑了笑,鳳眼微挑,扶她起來,“不敢當。老人家快起來。”
周母起身,再拜,“孫兒廢疾在床,不能向大人行禮,民婦代他請罪。”
葉思睿只得再扶她起來,“賢侄卧病,本官理應探望。”
周徽微一皺眉,“怕是沖撞了大人。”見葉思睿但笑不語,便引他入內。
裏屋的榻上果然有人躺着。周興的遺腹子,算着年份,大約十二歲了。可是這人穿着幹淨的衣服卧躺着,正掰着手指不知道在做什麽,他咧着嘴笑,涎水順着嘴角滴到了被上,幹淨的背面上已經濕了一大塊。
葉思睿心生感嘆,周興天資聰穎,遺腹子卻心智不全,生活難以料理,也不知他若在天有靈能否安息。
周徽略帶嫌惡地看着,周母則上前熟練地取出帕子把他的嘴角和手指擦幹淨。“讓大人見笑了。”
“哪裏,您這麽多年辛苦了。”葉思睿真心實意地說。
周徽接過話,“大人,聽說曠少爺病了,學生正欲前去府上道惱,曠少爺可好?”
“不大好。”葉思睿搖頭,“到現在還是昏睡不醒。”
“曠少爺福人自有天佑,請大人寬心。”周徽立刻說,周母看了他一眼。
葉思睿注意到二人間奇怪的氣氛,壓下心中的擔憂笑笑,“我此次前來,是想問一問周興的事。”話音一落,周母還好,周徽變了臉色。“大人何意?”
葉思睿抱歉地笑笑,“本官無意冒犯,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
周母平靜地開了口:“大人想問什麽?”
“周興确系死于意外溺水?”葉思睿直截了當地問。
周徽的臉色更難看了,周母眼神也有些莫測,“興兒自己造的孽,确确實實與他人無關。也是他命該如此,才德不能俱全。”
周徽忍不住出聲:“娘!不能毀了大哥的名聲啊!”
葉思睿的心裏百轉千回,依舊不太明白周母想表達的意思。“周徽,你先退下,我和你娘單獨說會子話。”
周徽不情不願地退到了屋外。葉思睿看了一眼緊閉的屋門,有些後悔沒有帶夏天舒來。“您剛剛所言何意?周興造了什麽孽?又是為何才德不兩全?”
周母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悲色。“興兒樣樣都好,可是……他既許了人家終身,如何能另娶他人!”
葉思睿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他許了誰終身?”
周母沒有回答。
葉思睿想了想,又換了個問題,“您知道趙二牛溺水一事嗎?”
周母奇怪地笑了笑,“當然知道,趙家伢兒伶俐得緊,小小年紀就會背書。”
“您見過他?他來過您家?”
“當然來過,還背了書呢。”周母對答如流。
“那您知道他是怎麽溺水的嗎?”葉思睿緊盯着周母的眼睛,一雙已有些昏花、泛着白濁的眼睛。
“當然知道。”周母答得痛快。
“夠了!”周徽推門而入,滿臉怒色,他表情扭曲了一下,似是努力控制卻失敗了。“家慈年紀大了,時有胡言亂語,望大人海涵。”
果然在偷聽。葉思睿看着他,眼裏精光乍現,一字一句地說:“周奉之,你知道你擾亂本官查案該當何罪嗎?”
周徽對着他的目光,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葉思睿不管他,對着周母繼續問:“趙天澤是怎麽溺水的?”
“當然是民婦給他下了迷藥,然後推進水裏的。”周母也不看周徽,又笑了笑。
周徽面如死灰。
任葉思睿心裏多大的驚駭,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地笑道:“那就得請大娘跟本官往縣衙走一趟了。”
周母幾乎是欣然答應。經過周徽時葉思睿淡淡地扔下一句:“你可知‘徇私枉法’四字何解?”
以為只是出來打聽情況,沒帶一個随從下人的葉思睿心裏有點沒底,只得叫周母走在身側,時時留意她。卻不想周母一路毫無反抗,跟着他回了縣衙。
葉思睿詳細吩咐了把她帶到女監某某號牢房,又親自監督了她被帶去,依舊轉回後院看葉曠。
屋子裏嬷嬷和丫鬟都在垂淚,見了他倉促地擦去淚痕。葉曠僅僅是靠參湯吊着一口氣了。葉思睿摸了摸他的頭,又握住了他迅速瘦下去的手。他現在連胡話也說不出了。
子時剛過。
黑衣人閃進牢房,蹑手蹑腳走向茅草上酣睡的人,一手探向他的喉嚨,正要捏下去,陡然感覺不對。
“奉之,我還從未見過你這番打扮。”一旁的黑暗裏傳來熟悉的人聲。男子手下猛一用力,卻奇怪地滑空了。
葉思睿拍了拍手,油燈被點亮,剛剛換班喝酒睡覺的十幾個獄卒圍攏過來。一身黑衣的周徽看着穿着囚衣的男子輕松掙開他的控制,站在葉思睿身後,已然明白是個圈套,站定沉默不語。
“謀殺親長,這可不是讀書人做的事。”葉思睿負着手笑吟吟地說。
周徽依舊不開口。
“你是怕你娘告訴我,你哥哥許了終身的人正是趙天澤的娘呢,還是怕她告訴我你就是害死你兄長的人?”葉思睿依舊在笑,卻讓人覺得寒氣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