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水嶺
大雪初止,天空升起一輪明月,月光映照雪色,整個京都宛如琉璃城,晶瑩剔透,月華萬千。
疏月坐在深巷一座廢院的屋檐下,聽着融化的積雪從磚瓦滴落的輕泠之音,寒意在四周彌漫着。
她仰頭望着夜空那輪初升的明月,淩家姑娘以月字排行,取清靈祥瑞之意,但這月終究沒有罩着她們一世永安。
疏月嘆息了一聲,随即又挺直脊背,臨陣以待。
巷子那頭傳來踩着積雪的腳步聲,伴着竹竿敲到磚石板的篤篤聲。
疏月往後仰了仰,将自己隐藏在屋檐陰影裏。
雪地上走來兩個人,拄着竹竿的是個老者,步履蹒跚,長須飄飄,旁邊扶着他的是個青年人,腳步聲幾乎不聞。
二人越過長巷,徑直到了疏月跟前。
“見過小殿下,我二人乃原潛邸舊僚,苦尋小殿下多年,如今終于尋到了。”
老者的聲音醇厚低沉,說的話卻似真似假。
苦尋是真,無果卻是假。他們其實早在太子侍妾被淩府收養便知這位淩府小公子乃廢太子遺孤,只是那時他們勢力薄弱,擅自接出,恐怕還養不活。後來淩府抄家,他們也一直密切關注着,原本想在流放路上救出疏月,後來又放棄了這一行動。
因為那時的淩疏月還是個富貴人家養出來的貴小公子,細皮嫩肉,不足以挑起大任,放他去邊疆歷練反而是一個好選擇。
于是耐心等待至今,他們見時機已到,方才現身。
旁邊的青年人彎腰行了個禮,說道:“荀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再詳談方才妥當。”
荀先生沒有理會他,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珏,然後看向一臉防備與冷漠的疏月,“小殿下,這是您父親大人留給您的遺物,上有王室玺印與您父親親筆所刻字跡,你看了便知。”
疏月沒有接過來,“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不必多費口舌。至于什麽遺物,也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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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先生嘆了一口氣,将手中竹拐遞給旁邊的青年,撩起衣袍,跪在了疏月面前,“臣荀胥栎恭迎殿下大駕,請您随老臣歸家!”
疏月渾身一震,他自稱荀胥栎,此人曾名動天下,才貌冠絕京都,後入太子潛邸謀事,曾多次主持王室的經筵講讀,先生的風姿至今仍留在當年有幸參席的年輕子弟腦中,可謂名噪一時。只是好景不長,太子被廢,潛邸幕僚如驚鳥散去,荀先生這個人也一夜之間消失不聞。當年先帝尚在人世,久聞才名,特意命人不準動荀先生,但一直尋不到他為己所用,只能作罷。不久,左太後扶幼帝登位,也依舊在尋人,卻始終無果。
荀胥栎這個人就像泡沫一樣,消失在人間,衆人皆言荀先生清風傲骨,已随舊主離世。
此刻隐跡二十餘年的人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疏月早已聞其大名,怎能不駭然。
“先生何必多禮,快快請起。”
荀先生跪得端正,面色如常,“家業不可廢,雪恥不可忘,小殿下,如今昭睿太子只餘你這一脈,倘若你不肯随老臣回去,餘等心血盡廢,望殿下恤諒!”
話已至此,旁邊的青年掀起衣擺,也跪在疏月面前。
疏月抿唇,看着執意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半晌才開口說道:“跟你們回去可以,只是我還要等兩個人,淩家待我恩重如山,京都城裏尚有淩大人的遺孀和女兒,我要接她們一同離去。”
荀先生與青年對視了一眼,欲言又止。
疏月皺了皺眉,“你們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青年開口說道:“今日午後,淩家小院忽起大火,院中的人都已橫死,被侯爺府的奴仆擡走了。”
月光灑照,深巷寂靜如林。
疏月立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寒意湧動。
“你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原想搭救,終歸遲了一步。”
“殿下!止步!”
但疏月已經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踩着快要融化的積雪,一路飛奔到淩家小院。
荀先生從青年手裏接過竹拐,望着越離越遠的身影,眸色幽深,“讓她去,徹底死了心,沒了牽挂,之後的路才好走。”
青年躬身退到一邊,不置一詞。
月光映着雪色,天地澄淨,原本綠樹成蔭的安靜小院已經燒毀殆盡,只餘殘瓦碎片,枯樹上停着幾只烏鴉,凄涼地嘎嘎叫着。
淩家小院真的燒毀了。
疏月跨過碎片,在裏面搜尋了一遍,已經沒有任何蹤跡。
“瀾……”
她抓着被燒成碎片的床板,這張床是她們兩人同睡的那張,留在一片廢墟裏。
疏月手指收攏,緊緊握着一小片紅木板,終究脫力,跪在灰渣上,埋頭抽泣。
身後傳來打鬥的聲音,随即又寂靜下去。
方才那個青年持劍走過來,“殿下,我們得盡快離去,這些人是左蒼玉留在這裏的盯梢,我已經解決,但想必他很快就會過來。”
疏月沒有動,這一瞬間甚至想自暴自棄,讓左蒼玉抓走自己算了。
那青年似有所感,又說道:“淩家人為護殿下,付出了太多代價,殿下執意如此,恐怕只會辜負了他們。如今您能做的,便是珍惜生命,完成大業。”
疏月的側影孤絕冷寂,如一把插在深雪裏的刀刃,鋒利而冰冷。
青年等了很久,終于等來她起身。
“回城隍廟。”疏月沿着來時的路走去,她不相信瀾月會這麽傻,真的一把火燒了。一定是安排好了後路,這一切不過是幌子而已,她騙不過她的,一定是這樣!
一場大雪後,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大晴天,前來城隍廟燒香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屋頂上殘雪漸消,那場大雪帶來的痕跡終究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降落過這片大地。
疏月立在城隍廟一株巨大的槐樹下面,不眠不休,等了整整三天,那個與她約定在這裏會面的人沒有如約而至。
“騙子!”
疏月走下石階,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心頭湧上濃濃的絕望和悲傷,第一次罵了瀾月。
槐樹龐大的樹枝橫縱生長,枝頭系着無數紅布條,布條上有前來祈願的人們所寫的心願,黑字紅條,随風飛揚。
疏月朝一直在等候的荀先生和青年走去,背後是無數迎風飛揚的祈願紅條,伴着廟檐懸挂的銅鈴之音,悠悠回響。
疏月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情緒,“走吧。我跟你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