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疏月當時被淩夫人說得心頭沉重,但睡了一覺後,又将這件事給忘在了後頭。
她自小被當成男孩子養,少年時期又在流放地和軍隊裏長大,小女兒的心思可以說與她始終無緣,她常常感覺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來,哪裏有閑餘的時間去想自己的終身大事。
而且她心裏有個秘密,那就是她對男人無感。
疏月得了一份閑差,天天在酒館陪着顧長裏喝酒,日子久了,也感覺疲乏,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于是她就把顧長裏扔在了酒館,而自己到了街道上到處走。
戰事初歇,休養生息,京都的繁華裏一派平靜,果然如顧長裏所說的,天子腳下,敢惹事的人很少。
疏月便一遍一遍地走着,穿梭在人群裏,從街道的這頭走到另外一頭,走在玉蘭花樹下,漫無目的地走着,有時候看到摔倒的小孩或者老人,就上前扶一把,人家看到她穿着衙役的衣服,敬畏之餘總有感激的。
玉蘭花落了滿地,疏月看到有幾個少女結伴在撿拾花瓣,她看到女孩子總會産生一種憐惜之感,想到自己的妹妹瀾月。
她走過去,坐在樹下的石頭,默默地看着她們撿花瓣。
偶爾有個女孩會擡頭沖着她笑,疏月便溫柔地笑回去。
白玉蘭落在她黑色靴子旁邊,那女孩跑過來,特意将她腳邊的花朵撿了起來。
然後就順勢坐在了她身邊,攀談起來。
疏月知道她是京市尹府上的婢女,跟着主子出來逛街,得空才來這裏撿花瓣的,說是主子吩咐的,要帶回去做香袋。
她點點頭,“我是你們家大人的手下呢。”
小侍女看着她的衣服,抿唇笑着,“我知道啊,你是衙門裏的衙差,是嗎?”
“不過,玉蘭花到處都有,何必特意到街道上撿呢。”疏月話題一轉,以為是不是這裏的玉蘭長得最好。
侍女也疑惑,“不知道,是我們主子吩咐的,她去買胭脂,過會兒再來叫我回去。”她手裏握着袋子,裏面已經裝了許多潔白的玉蘭花瓣,專門挑幹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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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主子是京市尹大人的女兒嗎?”
侍女搖頭,露出有些惆悵的笑來,“才不是呢,她是大人的愛妾。”
疏月看到了她的主子,是個二十六七歲模樣的女子,挽着婦人的頭,身上的衣裳也有些老氣。她柔柔弱弱地走過來,呼喚自己的侍女回去。
看到疏月的時候,她似乎還恍惚了一下,視線落在她身上的衣服,然後朝她颔首,禮貌地行禮。
疏月連忙起身,也回禮。這畢竟是京市尹大人的妾室。
那侍女起身,語氣歡快地說道:“岚姨娘,這裏好多白玉蘭呢。”
岚姨娘接過裝着花瓣的袋子,帶着自己的侍女袅袅離去了。
疏月聞到空氣裏有股淡淡的酒氣,很淺淡,不經意間就消散沒了。她壓下心頭的古怪,擡腳去小酒館找顧長裏。
顧長裏今天好像喝得尤其兇,他趴在酒桌上,臉龐潮紅,連疏月都認不出來。
疏月只好又扶着他,走回衙門。
這條街道疏月已經走過無數遍,一朵白玉蘭又墜落,花期快過去了,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這雪白花朵墜落的情況。
落在肩上,疏月側頭,擡手輕輕拂去,就在此時,眼角掃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左蒼玉立在街道對面的衣鋪門口,側臉看上去有些消瘦。
他似乎正在等人,眼睛一直看着衣鋪店裏,很快,裏面走出來一個華服女子,端莊的容顏上有溫婉的淺笑,輕啓紅唇,對左蒼玉不知說了什麽。
左蒼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然後牽着她,姿态溫柔從容。
疏月兩指輕輕一揮,将肩頭的玉蘭花毫不留情地揮走,然後轉過頭,擡腳繼續走着。
将頭埋在她肩窩深處的顧長裏忽然喃喃出聲:“蘭……”
疏月以為他想要白玉蘭,便往他手心裏塞了一朵,反正地上都是。
顧長裏癡癡地攥着那朵花,眼神溫柔得好像要沁出水來,疏月看着他這副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眼睛濕潤了。
她低下頭,繼續拖着顧長裏往前走。
顧長裏卻捂着自己的胸口,嘴裏喊着:“疼,疼死我了,你給我揉揉吧。”
疏月詫異地看着他,顧長裏整個人都滑坐在了地上,手緊緊地攥着那朵花,溫柔的眼神充滿了痛苦,過往的人都好奇地看過來。
疏月只好拖着他,坐在玉蘭樹下,然後說道:“顧長裏,醒醒。”
他從石頭上滑落,坐在了疏月的腳邊,然後将頭擱在她的膝蓋上,一副醉貓依賴人的樣子。“真的很疼,疼……”
疏月只好彎下腰,輕撫他的頭發,又給他揉了揉胸口。
顧長裏抓住她的手,将臉埋入她布滿繭子的手心裏,痛哭流涕。
“好了,不要哭了。”疏月有些不耐煩地哄着他,若是個女孩哭倒在自己懷裏,她倒是會細聲勸哄的。
顧長裏孩子氣地搖頭,“不要,不要,就要哭。”
“唉。”疏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只好任憑他哭泣。
那天之後,顧長裏再看到她,神色就有些羞赧。想來是記起了自己哭倒在她腳下的窘态。疏月臉色淡淡的,渾不在意。
轉瞬一個月過去,疏月拿着新發的俸酬回到小院子裏。
淩夫人和瀾月坐在玉蘭樹下趕工,桌子上都是紅彤彤的布料和珠子。
疏月走過去,認出了這是十裏紅妝需要的紅帕子,專門蓋在物品上的,她問道:“誰家要娶親了?還是十裏紅妝?”
“是崔家的女兒。”瀾月淡淡地說道。
疏月看了她一眼,不敢再細問下去,“哦,排場還蠻大的嘛。”
淩夫人語氣不是很好地說道:“自然,畢竟是侯門娶妻。”
她們做的這些只是十裏紅妝裏的九牛一毛而已,淩夫人的心在滴血,但為了生計,不得不為昔日的仇敵之女縫制嫁妝。
疏月不用多問,看着她們母女倆的神情,便知道确實是印象裏一直與瀾月不對頭的崔家小姐崔今音。
她充滿憐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要瀾月替這個崔今音縫制嫁妝,實在是一件足夠折辱她的事情。
瀾月神色倒是淡淡的,不見喜怒。
疏月将自己的俸酬全交給了淩夫人,淩夫人也不客氣,都收了下來。
她說道:“我給你們攢着,當嫁妝用。”
淩夫人還是不甘心,一直在努力給她們物色合适的夫家。只是确實太難找了,淩夫人最近打算看看有沒有不錯的人家要續弦。
吃飯的時候,淩夫人又談起了這件事,大概是崔家小姐要成親的事情刺激到了她。疏月和瀾月默契地埋頭吃飯,任憑淩夫人在那裏感概,偶爾昙奴會小心翼翼地搭些話。
“崔今音那個丫頭,哪裏有瀾兒這麽乖巧,不過是家世一直好着,不然這左侯爺定然不會娶了她。”淩夫人絮絮叨叨,憤憤不平。
崔今音的母親與她是死對頭,以前老是暗地裏較量着,淩夫人現在顯然是輸得徹底。
疏月印象裏,還有崔今音這個丫頭的模樣,比瀾月小兩歲,每次到淩府做客,都乖巧得不得了,說起來,确實是比瀾月要乖巧,只是樣貌沒有瀾月長得讨巧。也不知道如今長什麽樣了,大概還是沒有瀾月好看的。
她正漫不經心地想着,忽然聽到了左蒼玉這個名字,她咬着嘴裏的米飯,有些愕然。
“這位侯爺的名諱确實是左蒼玉吧?”淩夫人側身問打聽消息來的昙奴。
昙奴點點頭,“就是與郗家大少爺關系很好的那位。”她倒是把京都高門的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連淩夫人都沒有她來得清楚。
瀾月終于忍不住,出言:“母親,崔今音也沒有那麽差,配這位左侯爺,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