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後半夜蘇昱珩的酒勁消退了,這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傻。他站累了,就來來回回地走,後來走累了,就靠着欄杆蹲着。蚊子在他耳邊嗡嗡叫,蘇昱珩穿了件短袖,手臂上被咬的全是包。他舍不得離開,怕林之遠真地來了他又錯過。在期待和絕望中,蘇昱珩度過了漫漫長夜。
天漸漸地亮了,太陽躍出地平線,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蘇昱珩打了個噴嚏,扶着柱子站起來,踢了踢酸痛的腿。
汽車駛過的聲音和人們的說話聲越來越響,一天的喧鬧又開始了。
這天晚上,林之遠來了Stay。沈安牧跟他開玩笑:“怎麽蘇昱珩一回來,你又開始往這跑。”
林之遠左右看了一圈,問道:“他沒來嗎?”
“沒有。”沈安牧說:“我早上出門遇見他了,憔悴得跟個鬼似的,不知道發什麽神經,跑白橋待了一晚上。”
“白橋?”林之遠有些詫異:“他去白橋幹什麽?”
“誰知道呢,他說等人。”沈安牧湊近了些,打趣道:“不是我說,你們分手後他整個人就不對了,盡做些傻事。頭腦發熱就把酒吧賣了走人,昨天又跟我說想買回來。”
林之遠沉吟不語,沈安牧又說:“你們兩個的破事,我看着都累。你要是喜歡那個小孩,就別關心蘇昱珩了,糾纏不清對誰都不好。”
林之遠不願談論這個話題,坐了一會就走了。
從白橋回來後,接連幾天蘇昱珩都蔫蔫的,幹什麽都提不起精神,每天在家裏睡覺打游戲。李珊珊給他打電話,聽他的語氣就生氣,把他狠狠教訓了一頓。蘇昱珩跟她說想買回酒吧,李珊珊雖然數落了他半天,最後還是答應聯系對方。蘇昱珩心情稍微好了些,終于下定決心出門。他把車開出去洗了,加滿油,不知怎麽地就開到了Stay。
這天酒吧客人很多,沈安牧不得空,蘇昱珩就要了杯水,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着。今天女歌手邀請了朋友樂隊來演出,唱了一首溫柔的《Let there be love》。
蘇昱珩正無聊地玩消消樂,忽然有個人在他對面坐下,誇張地跟他打招呼:“蘇老板,你終于回來了。”
Chris皮膚很白,嘴唇殷紅,在燈光下像引人堕落的惡魔。蘇昱珩看他一眼:“怎麽,你想我了?”
“想啊。”Chris對他眨眨眼睛:“我還以為你出家了呢。”
蘇昱珩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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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用嬌嗔的語氣說:“本來就是嘛,突然消失,不是死了就是出家咯。”
蘇昱珩想起林之遠曾說過Chris的腦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樣,就沒理他。可是過了一會,Chris的腿突然靠過來,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挨着他的腿,輕輕摩擦起來。
蘇昱珩動了一下,Chris的另一條腿也伸了過來,夾住他的右腿不讓他動彈。他沖蘇昱珩笑了笑,情色地舔舔嘴唇,說:“我一直很想和你上床,今天怎麽樣?”
Chris撩撥人的技巧一流,蘇昱珩不理他,他就自顧自地跟着歌手唱:“Who kicked a hole in the sky, so the heavens would cry over me……Let there be love.”唱完還問蘇昱珩:“你說我做歌手是不是也很适合?”
蘇昱珩沒有聊天的興致,退出游戲準備離開,一個人影突然走了過來。那個人在他旁邊坐下,沙發凹陷的觸感非常清晰。蘇昱珩有些發怔:“你怎麽來了?”
林之遠輕輕踢了Chris一腳,Chris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收回腿。他對林之遠說:“我不喜歡3P。”
林之遠也很冷淡:“我和他有事要說,你能先走嗎。”
Chris嘀嘀咕咕地:“不就給你帶了個綠帽子嗎,回回給我臉色看。”
蘇昱珩沒忍住笑了,林之遠看他一眼,他立刻低頭裝作看手機。
“林之遠你真是個無趣的人。”Chris朝蘇昱珩擠眉弄眼:“真不知道蘇昱珩怎麽會跟你在一起。”
林之遠反唇相譏:“你有趣,有趣的把人都逼死了。”
Chris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他的臉更白了,嘴唇有些哆嗦。林之遠和他對視片刻,Chris恨恨地甩手走了。
樂隊又開始唱《Let it rain》了。
蘇昱珩和林之遠的腿挨着,體溫透過布料傳過來。蘇昱珩突然覺得那片皮膚變得很燙,就把腿向後縮了一下。
林之遠問:“你那天晚上去白橋幹什麽?”
蘇昱珩輕描淡寫地說:“等人。”他的頭發很久沒剪,發絲随着動作輕輕晃動,低着頭的時候便擋住了眼睛。
林之遠說:“你頭發該剪了。”
蘇昱珩沒接這個話頭,他擡頭望着林之遠,平靜地說:“我等你,你沒來。”
林之遠頓了一下,解釋道:“我不知道你在那。”
酒吧裏回響着低啞的歌聲。
“We're standing at the crossroad once again. All the things in life are growing slowly in progress.I know, we got to listen to the flow. Let it rain.”
“這個主唱不錯。”蘇昱珩說。
過了一會,他突然問:“你知道的話,會來嗎?”
他的話裏帶着一絲哀求,林之遠頓時心軟了。那些被封印的感情,這一刻仿佛要破土而出。“你想讓我去?”
“嗯?”蘇昱珩愣了一會,眼神有些躲閃: “當時肯定想啊。不過後來覺得,你不來才是對的,畢竟那麽晚了。我當時喝了酒一時沖動才去白橋的。”
林之遠說:“我又不是沒做過這種傻事。”
蘇昱珩想起從前,有些心酸。他還要說什麽,林之遠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楚輕舟三個字。
林之遠猶豫了一會才接,電話那頭傳來男孩輕快的聲音:“林之遠,我在Stay門口看到你的車了,你是不是在裏面啊?”
“不是叫你好好在學校待着嗎?”林之遠責備他:“你少來找我。”
“我想你啊。”楚輕舟悶悶不樂地:“想你就來找你呗。”
林之遠好聲好氣地勸他:“你回學校去。”
楚輕舟說:“我不回,你不出來我就進去找你。”
“行了你在門口等我。”林之遠挂了電話,對蘇昱珩說:“太晚了,我怕他出意外,先把他送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和你在一起吧。”蘇昱珩問:“你們上床了?”
“沒有。”林之遠不知為何有點愧疚,又因為這份愧疚而感到惱火。他質問蘇昱珩:“我跟誰上床你也要管?”
蘇昱珩沒跟他吵,語調平平:“我就問問。問問也不行啊。”
林之遠的無名火沒地方發,他猛地站起來,沙發向後滑了一小段距離,發出沉悶的聲響。林之遠轉身離開,連再見都沒和蘇昱珩說。
蘇昱珩又坐了幾分鐘才走,他去吧臺和沈安牧招呼了一聲。沈安牧問:“我看遠哥黑着臉,你又幹什麽了?”
蘇昱珩心理不平衡:“怎麽又是我啊?”
“有話就直說,說出來又不會死。”沈安牧道:“你拐彎抹角的誰能明白。”
“你別教育我,”蘇昱珩說:“李珊珊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沈安牧罕見地露出一絲失落的表情,他說:“她真的很好,是我配不上她。你要算就算呗。”
“行了跟你開玩笑呢,”蘇昱珩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別人。”
他出了酒吧,林之遠竟然還沒走,正和楚輕舟站在車子旁邊說話。蘇昱珩的車停在他們附近,他在原地轉了幾圈,還是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蘇昱珩看見林之遠和楚輕舟不知怎麽地拉拉扯扯起來。楚輕舟一個勁地往林之遠身上湊,林之遠雖然在推拒,可動作很輕柔,因此顯得一點也不堅決。
蘇昱珩的腳步放慢了些,他離兩人還有七八米的時候,楚輕舟突然摟着林之遠的脖子吻了上去。蘇昱珩正巧拿着鑰匙遙控開鎖,車燈閃爍了一下,那邊的兩人一觸即離,轉過頭來看他。
蘇昱珩僵立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但大概不會好看。三人無聲地對峙了片刻。盡管隔了一段距離,楚輕舟眸子裏不加掩飾的厭惡還是傳了過來。
蘇昱珩率先移開視線。他想說點什麽,可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沉默地朝自己的車走過去。
林之遠剛邁出一步,楚輕舟就死死地拖住他的手,林之遠語氣嚴厲:“你放手。”
楚輕舟索性兩只手一起箍住了他的小臂,倔強地說:“我就不。”
蘇昱珩餘光瞥見兩人的動作,幾乎是倉皇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急着離開,可又心不在焉,車鑰匙插了幾次才插進去。離合的力道也控制不好,竟然熄火了。蘇昱珩罵了句粗話,重新發動了車子。
開出去的時候他透過玻璃看了林之遠一眼,林之遠掙脫了楚輕舟的手,向他疾走過來。楚輕舟跟在後面,一腳踹在路沿石上。這扇玻璃把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蘇昱珩仿佛在看一場電影,林之遠的臉漸漸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從彩色褪成了黑白,是電影慣常采用的結尾方式。他踩了一腳油門,如同一個雖然意猶未盡、戀戀不舍,但在散場時仍舊決然離開的觀衆。
過了幾天,李珊珊告訴蘇昱珩,酒吧的新老板不願意将Stay賣給他。李珊珊碰了釘子,語氣惡狠狠地:“我軟磨硬泡半天,他說除非你出十倍的價格,否則免談。”
“這坐地漲價也太厲害了!”蘇昱珩說:“我看酒吧生意還不如以前呢,他哪來的自信。”
“現在是賣方市場你懂不懂?”李珊珊痛心疾首:“是你想起一出是一出,現在能怪誰?”
“你能跟他約個時間嗎,”蘇昱珩說:“他這是存心刁難我,我當面跟他談談。”
好說歹說,對方終于同意周五晚上赴約。蘇昱珩為表誠意,選了一家高級西餐廳。 那家餐廳他和林之遠一起去過,牛排只做五分熟,一刀下去血水嗞嗞地往外流,蘇昱珩曾說此生再也不會去,沒想到為了買回Stay還得再去裝一回格調。
他掏出皺巴巴的西服,用林之遠留在他家的熨鬥熨了半天,赴約之前還在頭發上抹了發膠,抓了個造型,硬是折騰出一副成功精英樣。
約好的七點,結果對方沒來。蘇昱珩被放了鴿子很憤怒,他現在有點相信自己跟這個劉某結過仇了。
蘇昱珩一邊跟李珊珊打電話抱怨,一邊低着頭擺弄杯子,突然瞥見有人影出現在視野裏。他立刻按掉電話,站起來朝對方伸出手:“您好您就是劉——”他驀地卡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之遠蹙眉打量他,似乎覺得他今天的打扮頗為新奇,突然笑了:“穿得還挺人模狗樣的。”
蘇昱珩總算回過神來,他幹笑兩聲,收回半空中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林之遠公事公辦地說:“聽說有人要買我的酒吧。”
“不是劉……”
“我委托他買的。”
蘇昱珩有些不自在地“哦”了一聲。他今天把頭發全梳到腦後,露出了額頭,覺得怪怪的,時不時就用手摸一摸,小動作不停,好像自己很忙的樣子。
林之遠貌似認真地翻着菜單。蘇昱珩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為什麽要買Stay?”
林之遠不回答,好像沒聽見。
蘇昱珩便低頭扯左手食指的肉刺。他覺得餐廳有些熱,不自覺地扭動身子,聲音更小了:“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啊?”
林之遠的菜單翻到了最後一頁,“啪”地一聲合上了。“吃什麽?”他問。
蘇昱珩的心髒猛跳了一下,可林之遠既然裝沒聽見,那就是不想再談的意思,他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晚餐上來。“早知道是你我就不來這吃了。”蘇昱珩說:“上次那個五分熟的牛排吃的我難受死了,廚師還在一邊看着,都不知道怎麽吃完的。”
林之遠也回憶起那頓不堪回首的晚餐,提議道:“要不走吧。”
“別啊,”蘇昱珩說:“來都來了,而且我喝了人家那麽多水,走了不好意思。不點牛排,随便吃點吧。”
兩人點了意面,蘇昱珩擺出談生意的架勢:“你為什麽不願意把Stay賣給我?”
林之遠反問:“我經營的好好的,為什麽要賣給你?”
蘇昱珩氣結:“還經營呢,你根本就沒管過酒吧。”
“我就是不想賣。”林之遠一副談判時高高在上的神态,有點無賴地說:“要不你出十倍的價格。”
蘇昱珩聽他語氣像是開玩笑,心裏輕松不少,随口道:“還十倍,是不是朋友啊你。”他下意識地說了這句話,可林之遠沒回應。那幾秒的沉默裏,蘇昱珩還未收起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他手裏的叉子仿佛有千斤重,怎麽都塞不進嘴裏,便徒勞地放下了。
林之遠看他一眼,有些無奈:“好了,原價賣給你行了吧。”
蘇昱珩勉強勾了下嘴角。
他們無言地吃完飯,蘇昱珩去結賬,林之遠沒跟他搶,接了個電話。
兩人都開車,林之遠問蘇昱珩去哪,蘇昱珩說回家。他順嘴問了一句“你呢”,林之遠說:“我去Stay。”蘇昱珩疑惑地望着他,林之遠無奈地說:“楚輕舟過來了。”
林之遠說起楚輕舟時語氣無奈又溫柔,蘇昱珩如鲠在喉。他望着對方,一口氣憋在胸腔裏,漲的發疼。林之遠五官深刻,這些年來眉眼越發堅毅,是男人女人都喜歡的那種長相。蘇昱珩低頭看看自己,這麽多年毫無長進,沒來由地感到喪氣。
林之遠看了眼身後的車,又神色複雜地望着他:“你剛問我是不是還……”
“你聽我說,”蘇昱珩突然打斷了林之遠,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地說:“那天晚上我在白橋,本來是有話想和你說的。我之前說喜歡你,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因為感動。我就是喜歡你。可能之前就喜歡了,可我不想承認。”
蘇昱珩說着說着,眼圈逐漸紅了。林之遠在他眼裏成了水面上扭曲的倒影。在勇氣漏光之前,他已經語無倫次了:“我讨厭楚輕舟,看見他親你我特別難過,更難受的是想到以後我們會變成陌生人……你為什麽要買下酒吧?如果你還有一點喜歡我的話……過去的日子我沒法補償你,今後加倍還給你行不行?”
蘇昱珩不敢眨眼睛,他覺得在大街上流淚太丢人了。林之遠沉着臉,但望着他的眼神依稀還是很溫柔。蘇昱珩知道今天必須要做個了斷,強忍着從心髒蔓延至全身的鈍痛,盡量鎮定地說:“如果你喜歡楚輕舟,今天這話就當我沒說過。我祝你幸福。”
林之遠的拳頭握了又松,他在地上跺了一腳,邁步離開。可走了兩步之後,他定住了,又猛地轉身回來。
蘇昱珩看到他殺氣騰騰、氣勢洶洶走來,仿佛無端生出一股飓風,把站在懸崖邊上的自己吹得搖搖欲墜。可林之遠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抱住了。
蘇昱珩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吸了吸鼻子,聽見林之遠在他耳邊嘆息:“真是敗給你了。”蘇昱珩緊緊地摟着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他偏過頭,在林之遠的臉上吻了一下。
兩人靜靜地擁抱着,直到從酒吧裏出來了幾個熟客,蘇昱珩才慌亂地放開林之遠,說道:“好了好了,你趕緊去找楚輕舟吧。”
林之遠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去。”蘇昱珩負氣道:“我不想看見他。”
“這個小孩……”林之遠捏了捏他的手心:“還挺像你年輕時候的。”
“少來,”兩人的手纏在一起,蘇昱珩笑了一下:“我哪有這麽讨人厭。”
“我過兩天請他吃個飯,把話說清楚。”林之遠像是在和他解釋:“這孩子還小,我本來也沒打算和他怎麽樣。”
蘇昱珩“嗯”了一聲。林之遠的手要拉開車門了,蘇昱珩突然拉住他,飛快地湊上前在他唇角親了親。
溫熱的觸感轉瞬即逝。林之遠猝不及防被占了便宜,等他反應過來,蘇昱珩已經走遠了。
“不許他再親你了。”蘇昱珩說。
林之遠對他笑,眼睛眯着,牙齒都露了出來。蘇昱珩好久沒見過他這副傻樣,也忍俊不禁地笑了。兩個人傻樂了半天,才各自離開。
晚風習習,把躁熱和悸動都吹得平靜了。蘇昱珩開着車,夾雜在密集的車流裏,慢慢地向前挪動。
旁邊的人行道上,一個孩子吃冰淇淋弄花了臉,母親拿出紙巾幫他擦幹淨。住宅裏漸次亮起的燈光,每一盞都有一個故事。
單獨的個人在衆生中實在是渺小。蘇昱珩知道他這樣的人,注定不會名垂青史,人生的旅程從降生起便是一場并不盛大的赴死。可他到底還是幸運的,有人用人生最寶貴的十年愛着他。
而在這個普通的晚上,蘇昱珩終于揮別過去,以前所未有的輕松姿态,擁抱了他的愛人,從今往後将和林之遠一起,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紀芸說的“最好的時機”,他真切地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