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按理說旅行應該去些新地方,可蘇昱珩在X市卻總是重複走過的路。
普陀寺的荷花開的正盛,風一吹,許多荷葉卷起了邊,形成一陣接一陣的綠浪。
蘇昱珩走走停停,穿過荷花池進入一個大殿。那裏供着尊大佛,周圍有十八羅漢,殿中間的香爐上積着厚厚的香灰。佛像前有蒲團,但有的人跪着,有的人站着。他們都一臉虔誠,不知在許什麽願。後面還有許多人排隊等着進香,蘇昱珩看了一會就走了。
出了大殿往山上走,半山腰上有一處建築,不少人都聚集在此。有小販在門口兜售系着紅繩的木牌,一個勁地強調是方丈開過光的。十年前蘇昱珩還吐槽,說這木牌每天賣出去幾百個,方丈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吃飯也開不完。沒想到十年後小販還是這個套路。
一邁進門,眼前就飄蕩着一片紅色的繩子。有些游客寫好願望,正踮着腳把自己的木牌挂到高處,仿佛這樣就更容易被菩薩看到一樣。
蘇昱珩想找找他當年的木牌。
“祝媽媽身體健康”、“考研順利”、“和他永遠在一起”、“兒子平安長大”……他看了很久,最後發現原來大家的願望幾乎大同小異。
他的木牌也找不到了。這裏每天會增加成百上千個願望,對某個人來說沉甸甸的期盼,在這芸芸衆生中,卻渺小如塵埃。寺廟隔段時間就會把它們取下,給新的游客騰地方。
蘇昱珩當年寫的也不外乎平安快樂之類,倒是林之遠寫了個“保佑蘇某某四級能過”。當時蘇昱珩只覺得林之遠跟他開玩笑,損他英語很差。現在想來,有人在神佛前為他祈願,不論多麽微小,已經是難能可貴的心意了。
這一路走來,蘇昱珩終于發現,十年來林之遠一直這樣愛着他。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意,不會許“希望他幸福”或“希望他也喜歡我”的願。他的愛像一杯溫水,恰到好處,又難以察覺。蘇昱珩長久地沉浸其中,直到有一天人走茶涼,才明白當初辜負了怎樣一份深情。
而他會吃Chris的醋,會在意夏澤,林之遠出車禍他吓得半死,他明明是喜歡林之遠的啊。
蘇昱珩茫然地站着。吹過的風沒有荷花的香味了,是苦的。身後有人推他:“麻煩讓一讓好嗎,我要挂東西呢。”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周圍是喧鬧的,可蘇昱珩忽然覺得這個世界跟他毫無關系,他像一縷游魂,不知從哪裏來,要向何處去。
蘇昱珩很清楚林之遠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比賽時他答應幫他報仇,果真就取勝;蘇昱珩和陳與橋分手後,林之遠曾說幫他出氣,于是有了酒吧那一場打架。那麽,他說不會再等蘇昱珩了,也一定會做到。
蘇昱珩沒有再逛下去的心思,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在出租車上他接到李珊珊的電話,說A市的分所走上了正軌,她要回B市了。李珊珊還告訴蘇昱珩,她打算去相親。
蘇昱珩五味雜陳,最後只是說:“別委屈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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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蘇昱珩見證和經歷了許多變化,他熟悉的人、事和生活,都在他眼前分崩離析。蘋果樹散了,周晉離開了,李珊珊放棄了無望的感情。他也走了,Stay已經是別人的産業。他和林之遠從朋友變成戀人,又變成陌路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像老天爺一時犯懶,在他的命運簿上寫了快進。
他熟悉的生活已經不見了,A市之于他已經沒有歸屬感,可蘇昱珩還是定了回去的機票。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借口,比如租的房子年底才到期,不住白不住。可他私心裏清楚,不過是因為林之遠還在那裏,而他還想再見他一面。
八月正是最熱的時候,蘇昱珩頂着毒辣的日頭回到A市。家裏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他打掃了一下午才勉強恢複原來的樣子,累得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蘇昱珩買早餐的時候,意外地遇到了夏澤和Leo。
“昱珩,”夏澤很驚喜地招呼他:“好久沒看見你了!”
“是啊,”蘇昱珩問:“你們怎麽來這買早餐?”
Leo說:“聽說這家很好吃。”
蘇昱珩笑笑:“我都不知道它這麽有名。”他又問夏澤:“你不用上班嗎?”
“今天周六啊,”夏澤說:“怎麽感覺你糊裏糊塗的。”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蘇昱珩好一會。
蘇昱珩買了包子和粥,跟夏澤和Leo告別。夏澤終于忍不住,對蘇昱珩說:“昱珩,遠哥好像跟別人在一起了。”
蘇昱珩勾着袋子的手指晃動兩下,“哦”了一聲。他看着夏澤和Leo交握的雙手,問道:“你們在一起了?”
夏澤翹起嘴角,又欲蓋彌彰地抿唇:“是啊。”
蘇昱珩笑了一聲:“挺好的。”他不想再去追問夏澤、Leo和林之遠之間是否又有什麽故事。身邊的朋友能有一個找到幸福,他真心感到高興。
當天下午,蘇昱珩去了一趟Stay。他本以為會看見風格大變的酒吧,可沒想到Stay和記憶裏的樣子不差分毫。
蘇昱珩走到吧臺,沈安牧正在擦酒杯,頭也不擡地說:“不好意思還沒營業。”
旁邊年輕的酒保看到蘇昱珩,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地叫了一聲老板。
沈安牧這才擡頭,語氣驚訝:“你回來了?”蘇昱珩還沒說話,沈安牧接着就哈哈大笑:“怎麽黑成這樣!”
酒吧的員工都圍攏過來。蘇昱珩當時不告而別,現在少不得解釋一番。酒吧來了幾個新的服務生,激動地跟他問好。
領班說:“別亂叫,這是以前的老板。”
蘇昱珩奇怪:“怎麽,你們都不知道新老板是誰嗎?”
衆人紛紛搖頭,沈安牧說:“我一度懷疑是對面紙鳶的老板。所以你到底賣給誰了?”
蘇昱珩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委托別人處理的。好像是個姓劉的買走的。”
大家說了會話,又各自散了。沈安牧說蘇昱珩狠心,酒吧好歹是他多年心血,說賣就賣了。
蘇昱珩問:“你說我買回來怎麽樣?”
“神經病吧,”沈安牧說:“你到底幾歲?做事情都不過過腦子。”
蘇昱珩覺得沈安牧說得對,就沒反駁。過了一會,他問沈安牧:“你和李珊珊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啊。”
“我跟你說,”蘇昱珩手指輕叩吧臺,躊躇了一會才道:“李珊珊是我表姐。”
沈安牧手裏的杯子歪了一下,差點掉下去,他手忙腳亂地扶穩了,恍然大悟:“難怪你這麽關心。”
蘇昱珩不說話。沈安牧嘆了口氣:“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
天色漸暗,Stay的客人也多了起來。不太忙的時候沈安牧就和蘇昱珩聊天,問他這大半年都去了哪裏。
兩人正在說話,一個又嫩又尖的聲音突然響起:“沈安牧,林之遠來了嗎?”
蘇昱珩偏頭看了一眼,迷離的光影中站着一個年輕的男孩。單眼皮,一雙眼睛又亮又圓,昂着下巴,像一頭神氣的小獅子。
沈安牧顯然十分不滿他目中無人的語氣,冷冰冰地說:“沒來。”
“你能給他打個電話嗎?”對方說着懇求的話,可卻用着理所當然的語氣。
沈安牧的不悅都寫在臉上:“我沒他電話,你跟他不是很熟嗎,你沒有嗎?”
男孩的耳朵紅了,他“哼”了一聲,走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現在的小孩真是越來越沒禮貌了。”沈安牧的聲音不小,似乎是故意說給男孩聽:“我這個年紀,高中小朋友見了都要叫叔叔的。”
蘇昱珩被逗笑了。他壓低聲音問沈安牧:“這個成年了沒?”
“快20了。”沈安牧對他擠眉弄眼地:“你學弟哦。”
蘇昱珩問:“常來?”
沈安牧說:“我就見過一次,上次被林之遠帶走了。”他看了蘇昱珩幾秒,問:“遠哥知道你回來了嗎?”
蘇昱珩搖搖頭。沈安牧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掏出手機給林之遠打電話,男孩看見了,便走了過來。
“遠哥是我,那小孩又來了,”沈安牧對電話裏說:“你過來吧。對了,昱珩也回來了。對,在這。嗯。好的,嗯。”
那男孩臉色一沉,他本來從始至終沒把視線落在蘇昱珩身上,這會卻直勾勾地盯着他,眼裏有明顯的敵意。
蘇昱珩對他的第一印象本就極差,被他這樣看着,心裏不爽快,問道:“你看什麽?”
男孩問:“你就是蘇昱珩?”
沈安牧故意陰陽怪氣的問:“怎麽,你是不是在哪聽過啊?”
到底是個小孩子,蘇昱珩也不願真與他計較,他對沈安牧使了個眼色,沈安牧聳聳肩,就去調酒了。
蘇昱珩自顧自地慢慢喝酒。過了一會,男孩突然起身快步離開。蘇昱珩的心跳得很快,脊背也繃緊了,卻不敢回頭看。沈安牧把手裏的酒遞給服務生,對林之遠揚了揚手。
蘇昱珩還是一動不動的,直到視野裏出現一只熟悉的結實的手臂,他才轉過身,和林之遠四目相對。
林之遠把車鑰匙放在吧臺上,和蘇昱珩打招呼:“你回來了。”
“嗯。”蘇昱珩想找些話來說,可一時半會又想不出來,只能幹巴巴地坐着。林之遠沒有太大變化,蘇昱珩想起沈安牧說自己黑的像煤炭,突然有些尴尬,後悔沒有穿得好看一點再來。
“對了,”蘇昱珩終于找到一個話題:“我還遇見你媽了。和那個攝影師。”
“是嗎,”林之遠說:“我媽和我爸離婚了。”
蘇昱珩還想說點什麽,林之遠身邊的男孩拽着他的手臂:“我們走吧。”
林之遠說:“那我先送他回學校。”
蘇昱珩僵硬地點點頭。那男孩不樂意地說:“我不回學校,我要去你家。”
兩人走遠了,蘇昱珩一口喝幹杯子裏的酒,跟沈安牧道別:“我也走了。”
“等會,”沈安牧喊住他:“遠哥車鑰匙沒拿,你給他送過去。”
蘇昱珩猶豫了一會,才接過鑰匙。他剛出Stay,就遇上林之遠折返回來。蘇昱珩晃了晃手裏的鑰匙。
林之遠說:“謝謝啊。”
蘇昱珩把鑰匙遞給他,彼此的手輕輕碰了一下。林之遠說:“我送你?”
兩人并肩走着,蘇昱珩看着站在街邊的男孩,搖搖頭:“你送他吧。他叫什麽名字?”
“楚輕舟。”
“哦。”蘇昱珩停下腳步,林之遠便跟着停下了。他手心有些潮濕,聲音也很低:“你跟他在交往?”
林之遠沉默了一會,說:“沒有。”
“那,”蘇昱珩的臉在霓虹燈下變得五顏六色,他不自在地眨着眼,對林之遠說:“那我能追你嗎?”
林之遠以為自己聽錯了,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蘇昱珩在林之遠審視的目光中看見了不信任,他盯着對方的眼睛,竭力使自己顯得真誠:“我喜歡你。”
如同高中時和仰慕的學長一起打籃球,在一個完美的配合之後期待對方拍一拍他的肩膀,蘇昱珩的眼神熱切而純粹。
林之遠皺着眉頭:“你到底在搞什麽?”
蘇昱珩不知如何解釋,楚輕舟卻走了過來,握着林之遠的手腕:“怎麽還不走。”他聲音清脆,像鳥鳴山谷,珠玉飛濺,充滿了鮮嫩活潑的生氣。
蘇昱珩的勇氣突然消失了大半。
他不想再多留一秒,對林之遠說了句“我先走了”,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蘇昱珩走得快,可卻沒有打到出租,林之遠的車停在他面前,讓他上車。
坐在副駕駛上的楚輕舟黑着臉瞪他。蘇昱珩搖頭拒絕,執着地伸手打車,終于有一輛出租停下了。他跟林之遠說再見,狠狠地瞪了楚輕舟一眼,這才上了車。這舉動像個小學生,可蘇昱珩沒忍住,因為他真的十分讨厭這個男孩。
等出租車拐彎了,林之遠才發動車子。楚輕舟一下一下地扯着安全帶,說:“他就是蘇昱珩?長得也就一般嘛。”
林之遠不說話。楚輕舟忿忿地說:“那天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他了?”
他說的是兩人第一次在Stay門口碰到,林之遠喝了酒,拍他的肩膀叫他“昱珩”。
林之遠避重就輕地解釋:“天黑,只看到背影,認錯了。”
“你別送我回學校!”楚輕舟有點委屈:“我大老遠跑過來的。”
林之遠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來Stay找我幹嘛?萬一我今天不來呢。”
“你不是來了嗎。”楚輕舟得意地說:“誰叫你不給我手機號碼的,我有一百種方法找到你。”
窗外的蟬又開始叫了。蘇昱珩喝了酒,本就頭暈,這聲音像電鑽一樣,吵得他無法安睡。他起床打算弄點吃的,可冰箱裏空空如也。
一切都糟糕透了。蘇昱珩拿起手機,撥了林之遠的號碼,電話接通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他像被電流擊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急忙按了挂斷。
而另一頭,手機的光芒亮了一瞬,又迅速地暗淡下去。林之遠靠在床頭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屏幕上亂劃,猶豫要不要回撥過去。
卧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楚輕舟的聲音傳來:“林之遠,你睡了嗎?”
林之遠沒說話,楚輕舟又道:“我睡不着。”
林之遠放下手機,開了床頭燈,說:“你進來吧。”
楚輕舟推開門進來。他穿着寬松的睡衣,坐在床沿上,圓圓的眼睛注視着林之遠。
林之遠說:“學校有事?”
楚輕舟搖搖頭,他突然摟住林之遠的脖子,湊過去生疏地吻他。
林之遠躲了一下,柔軟的唇便印在了他的臉上。他推開楚輕舟,大聲呵斥:“你別鬧!”
“我沒鬧!”楚輕舟眼眶紅了:“我就是想跟你上床。”
林之遠煩躁地撓撓頭:“你個小孩懂什麽。”
“我不是小孩!”楚輕舟抹了把眼淚:“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別哭了,”林之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說:“你先冷靜一下,我去抽根煙。”
林之遠去陽臺抽煙,楚輕舟一個人在卧室裏坐着。他只哭了一會,因為他本就不是輕易服輸的性格。
楚輕舟枯坐着,漸漸困了。就在他快要睡着時,床邊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嗡嗡地震動。楚輕舟看了一眼,立刻将它拿在手裏,按了接聽。
此時是半夜兩點,外面起了風,蘇昱珩的聲音也輕飄飄的:“林之遠,我在白橋這裏,你能過來接我一下嗎?我有話和你說。”
“蘇昱珩,”楚輕舟的聲音雖然沙啞,但很冷:“你能不能放過林之遠?”
蘇昱珩靜了片刻。白橋下的水草在風中搖擺,顯得鬼影森森。這是個無月的夜,黑暗的河水吞噬了周遭所有的光。多年前也是半夜兩點,在這座橋上,蘇昱珩失戀喝醉,林之遠還沒買車,就騎着自行車來找他。
蘇昱珩晚上喝了酒,又失眠,突發奇想地來了白橋。他孤注一擲地想要一個答案,關于林之遠是否還愛他,是否願意和他重來。
楚輕舟說:“你放過他行嗎,我拜托你。”
蘇昱珩深吸一口氣,堅持道:“你讓林之遠接電話。”
楚輕舟“哼”了一聲。
蘇昱珩覺得頭有些重,就把另一只手撐在柱子上,抵着額頭。他對楚輕舟說:“那麻煩你轉告他,我在白橋這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