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蘇昱珩在A市連着待了兩個多月,幾年來頭一次。他母親很高興,每天都跟他絮絮叨叨地拉家常。什麽鄰居上大學的女兒懷孕了,臉都丢光了,一起跳廣場舞的大媽和大爺湊成一對了。蘇昱珩心裏有些厭煩這些閑言碎語,可他母親就是一個普通的學歷不高的家庭婦女,一輩子活得庸庸碌碌,沒什麽樂趣,蘇昱珩也就不願意掃她興,阻止她從別人的不幸中尋找安慰。
他父親還是冷眼對他。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常常瞥一眼蘇昱珩,然後立刻扭過頭,發出一聲很響的“哼”。蘇昱珩有時覺得父親倔強得好笑,但他長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樣愛跟父親頂撞,實在氣不過,就去他二姨家住了幾天。
新年的氣氛漸漸濃烈起來,蘇昱珩跟着他母親趁超市促銷搶了幾次年貨後,才慢慢有點過年的感覺。
小年那天李珊珊也回了A市,她告訴蘇昱珩Stay賣出去了,價格比他們預計得還要高一些。蘇昱珩“哦”了一聲,看起來也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除夕那天晚上,蘇昱珩的父母在看春晚,蘇昱珩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時不時掃兩眼電視。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後,他手機進來了許多微信和短信,全是各式各樣的祝福。雖然大部分都是群發的,蘇昱珩還是簡單地一一回複了。最後他點進林之遠的聊天界面,猶豫了半天,發了句新年快樂過去。
林之遠很快就回複了他,原封不動的四個字。
蘇昱珩突然記起他剛跟家裏出櫃那年,他爸揚言要跟他斷絕關系,春節時蘇昱珩就沒回家。陳與橋本想帶他見父母,但蘇昱珩剛經歷過一次出櫃災難,還沒恢複,就拒絕了。除夕晚上他一個人窩在A市的出租屋裏,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好顯得不那麽冷清。大概十二點半的時候,林之遠給他打電話,讓他開門。蘇昱珩以為對方寄了什麽東西給他,拉開門卻看到林之遠站在外面,拎着一袋餃子,微笑着對他說新年快樂。
當時蘇昱珩覺得擁有林之遠這個朋友是他生命中最幸運的事,他暗下決心要好好珍惜。可蘇昱珩直到最後也不知道作為朋友他到底合不合格。畢竟林之遠想要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
拜年是蘇昱珩最頭疼的事情。在硬着頭皮跟父母走了幾家親戚後,被結婚、工作的問題逼急了的蘇昱珩躲到李珊珊的房子裏住了幾天。大齡剩男剩女相顧無言,心照不宣地苦笑。
等天氣漸漸回暖,蘇昱珩便開始了他的出行計劃。
三月,蘇昱珩去了一趟美國。跟團去的,每天行程滿滿,走得腳都酸了。他不怎麽喜歡美國,但因為陳與橋說華爾街太小了,他便想來看一眼。離開的那天他在機場給陳與橋發了條短信,說華爾街原來真地很小。要是過得不開心,就回國吧。短信是往陳與橋之前在A市的號碼發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回國後蘇昱珩的行程就悠閑了許多。他這些年很少旅游,很多地方都沒去過。有時拿着地圖,心血來潮就訂一張車票。他去風景勝地,也去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每到一個新地方,總能收獲一些小驚喜。
四月,蘇昱珩基本在西部活動。查幹湖、天池、納木錯,他看了許多美得令人窒息的湖水。他和林之遠的生日都在四月,以往兩人總愛互相吐槽對方送的生日禮物,今年倒輕松了。蘇昱珩送他一片湖水,林之遠什麽也沒送。
五月,在雲貴一帶。飯菜太辣,蘇昱珩吃得上火。他登了峨眉山,坐船在長江上漂流,還學會了打麻将。後來他去雲南,看了滇池,也見了蒼山洱海。麗江不愧為豔遇之都,蘇昱珩真地被好幾個人搭讪。
六月,江浙。七月,一路向東南行。雖然在旅途中見識了各地不同的風俗民情和生活方式,蘇昱珩卻漸漸感覺到,隐藏在不同的熙熙攘攘之下的,簡單純粹的生活的本質。
八月,蘇昱珩去了X市。X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沿海,風景絕佳。大二的暑假,校跆拳道隊曾一起來游玩過。十年後故地重游,當初的木棧道改成了石棧道,蘇昱珩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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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大海還是一如既往的寧靜而美麗。一波波的潮水沒過腳踝,又緩緩地褪去。盡管陽光刺眼,蘇昱珩卻感覺到一種惬意的纏綿。
大二那年,也是這片海灘,校隊一個學妹羞答答地給林之遠告白,衆人紛紛起哄。林之遠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真誠而禮貌地拒絕了學妹,說他有喜歡的人。當時場面異常尴尬,學妹臉色緋紅,淚盈于睫。蘇昱珩站得比較遠,學妹告白之前正挽着褲腿玩水。他看情況不妙,急中生智,俯身用雙手捧了些海水潑到林之遠身上,幹笑了幾聲。校隊隊長會意,立刻有樣學樣地潑了小敏一身水。于是衆人高聲叫着,在一片混亂中嘻嘻哈哈地開始打起水仗。學妹的尴尬被十分刻意和生硬地化解了。
當時每個人都年輕,瘋起來也顧不上別人的眼光,且極度自信,以為自己能征服世界。那時的感情也純粹而熱烈,眼淚和笑容、愛和恨都無比真實。可所有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十年後大家四散天涯,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大海和蘇昱珩溫柔地對視。
晚上蘇昱珩打算去尋找當初他們吃特色菜的那家小店,可他的記憶早已模糊,憑着大概方向用手機導航找了很久,發現眼前矗立着一棟酒店。
相逢便是緣,蘇昱珩欣然住下了。酒店附近也有一條小吃街,他在陽臺上看見了,便拿了錢包下去。點了一碗沙茶面,又要了一份蚵仔煎。食物的味道很好,蘇昱珩吃着吃着,忽然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隔壁有家小店賣土筍凍,蘇昱珩駐足片刻,店主熱情地給他推銷,他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十年前蘇昱珩興沖沖地買了人生第一份土筍凍,剛吃了一口,林之遠就從手機上搜索出蠕蟲的照片給他看,于是蘇昱珩再也吃不下了。他十分記仇,每次提起這件事總是咬牙切齒。
也許是故地重游的關系,今天他想起林之遠的次數格外多。
晚上蘇昱珩是聽着海浪聲入睡的。他做了個夢,夢見當年的自己問林之遠,喜歡哪個女生。林之遠望着他,眼睛深邃得像是月光下的大海。他對蘇昱珩說:“我喜歡你啊。”
然後蘇昱珩就醒了。他的心髒激烈地跳動着,夢裏那個自己消失了,情緒卻留給了現在的他。
這個夢極其逼真,但也只是一場夢而已。當年林之遠的回答是:“我喜歡男生。”而蘇昱珩在震驚過後,想起當初林之遠撞見他和男友約會的表現,恍然大悟道:“難怪啊,我說你怎麽不舉報我呢!”
如果當初林之遠表露得再明顯一點,蘇昱珩觀察得再細致一點,今日的結局也許會不同。可這個假設,除了讓人徒增煩惱以外,一點意義都沒有。
第二天蘇昱珩本打算去附近的島嶼看看,但現在X市規定游客只能從新碼頭坐輪渡,他覺得麻煩,就作罷了,坐車去了白鷺洲。
白鷺是X市的市鳥,X市這些年在鳥類保護上投入了不少精力,白鷺洲正是為其建立的主要栖息地。蘇昱珩不算典型的愛鳥人士,但這裏風景好,空氣清新,他就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坐在長椅上看白鷺姿态優雅地用喙梳毛。
蘇昱珩正在發呆,忽然聽到一個老人對他說了句當地話。蘇昱珩聽不懂,老人旁邊一個姑娘翻譯道:“哥哥你擋住攝影師的鏡頭了!”
蘇昱珩這才看到他身後有個人已經架好了三腳架,而他的位置正好處于視野中央。
蘇昱珩急忙站起來,他左右看了看,最後向攝影師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退出鏡頭範圍的地方。經過對方的時候,攝影師沖蘇昱珩點頭致謝:“謝謝你了啊小夥子。”
蘇昱珩搖搖頭:“是我不好意思。”
他百無聊賴,索性就坐在不遠處看攝影師拍白鷺,看久了便覺得很有趣。
過了兩個小時,攝影師收好器材,在蘇昱珩旁邊坐下了。他跟蘇昱珩搭話:“小夥子來旅游?”
蘇昱珩點點頭。
攝影師皮膚粗糙,像是常年經受風吹日曬。眼角皺紋也不少,看得出年紀不輕。但卻自有一種別樣的氣勢。
“在這看了我半天了,你還挺閑的。”攝影師笑笑。
蘇昱珩跟他聊了會天,得知對方姓趙,是個自然地理攝影師,拍過很多人跡罕至的美景。蘇昱珩發現有些地方兩人都去過,忍不住話多起來,越聊越投機。
“你這個小年輕還蠻有意思的。”趙錦深從書包裏掏出一個保溫飯盒,對蘇昱珩說:“哎呀人老了,拍半天累得不行。你吃嗎?”
蘇昱珩知道這是客套,就婉拒了。等看到對方揭開飯盒後的光景,一股熟悉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禁脫口不出:“趙叔您怎麽也愛吃這種白水一鍋煮啊?跟我認識的一個阿姨一模一樣。”
“是嗎?”趙錦深說:“這是我女朋友給我做的愛心午餐。”
“女朋友?”蘇昱珩聽着新鮮:“叔你還挺潮。”
“還沒結婚,可不是女朋友嘛。”
蘇昱珩“哦”了一聲,看對方一臉享受地把一塊土豆塞進嘴裏,終于忍不住問:“您覺得好吃嗎?”
“好吃啊。”趙錦深一笑,眼角的紋路更深了些:“你們年輕人不懂,老了就明白了,最簡單的才是最好的。”
“趙叔那您吃,我先走了。”蘇昱珩跟趙錦深道別,忽然聽到一個帶着笑的聲音同時響起:“老趙,你拍完了?”
蘇昱珩擡頭,看到一個穿着白T恤和破洞牛仔褲的女人,帶着寬沿帽和太陽鏡,看起來年輕時尚。
趙錦深介紹道:“我女朋友。”
蘇昱珩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剛要打招呼,對面的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昱珩,你怎麽也在?”
蘇昱珩驚訝地瞪大眼,好半天才不确定地叫了一聲:“阿姨?”
趙錦深啧啧稱奇:“原來你們認識,這也太巧了。”
紀芸保養得當,五十幾歲的人身材還是很好,太陽鏡遮住大半張臉的時候,說是25歲也有人信。
“我兒子的……朋友。”紀芸對趙錦深解釋了一句,又問蘇昱珩:“你來旅游啊?”
“啊,”蘇昱珩還有些讷讷的,他突然想起林之遠跟他說過的關于紀芸的故事,猶豫地問:“那阿姨您這是……?”
“啊,我離婚了。”紀芸沖他眨眨眼。她原來總是優雅穩重,現在卻像個狡黠的小姑娘。“林之遠沒跟你說啊?”
“沒有。”蘇昱珩說:“我們很久不聯系了。”
趙錦深問蘇昱珩住哪間酒店。他對紀芸說:“那我們也去住這家吧。”
紀芸聲音輕快地說:“好啊。”
蘇昱珩看趙錦深把沉重的攝影器材背到身上,忙說:“叔我幫你吧。”
“不用,”趙錦深很潇灑地一揮手:“常年背着器材跑野外的,這點重量算什麽。”
“他向來就是這樣好心當成驢肝肺的。”紀芸埋怨道:“昱珩你別管他。”
蘇昱珩笑了笑。
趙錦深和紀芸之間并沒有刻意的親昵,卻一舉一動都透着默契。蘇昱珩打量了他們一路,不得不承認,跟趙錦深在一起的紀芸,是發自內心地快樂。
晚上三人一起吃過飯,紀芸說要和蘇昱珩一起散散步,趙錦深便先回酒店了。
蘇昱珩和紀芸沿着環島路慢慢地走。紀芸換了條長裙,海風把裙角吹開了,像一只翩翩的蝴蝶,美得高貴又低調。
蘇昱珩觀察着紀芸的臉色,問道:“阿姨,您什麽時候離的婚啊?”
“五月份。”紀芸說:“你可能會覺得有些突然吧。”
“也還好吧……”蘇昱珩說:“其實林之遠跟我說起過您的事。他小時候鬧自殺,威脅您和林叔叔,不準你們離婚。後來他一直很後悔,覺得阻撓了您的幸福。”
“這孩子,他那時候能知道什麽,我也沒怪過他。”紀芸嘆了口氣。
“您怎麽……突然離婚了?”蘇昱珩說:“可能有點不妥,可我就是想問一下。您說當初是為了孩子吧,可林之遠懂事了您也可以離,為什麽要……拖到現在呢?”
紀芸說:“沒有恰當的時機。今年四月份你趙叔在A市,我倆在路上遇到了。我當時覺得可能真是命中注定,這才決定離婚。”
“我不明白。”蘇昱珩誠實地說:“林之遠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我就是不懂。您怎麽判斷什麽時候才是最恰當的時機呢?”
“時機時機,不僅要時候恰當,關鍵還要有個機會。”紀芸側頭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腳步。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機會,可不是時候。其實就算之遠不威脅我,我也未必能狠心抛下他們父子。何況當時錦深的事業才剛起步,到處跑野外。我們就算在一起了,我心裏總是懷着對兒子和家庭的愧疚,而錦深為了我們的生計也許會放棄夢想,去從事人物攝影。漸漸地我們就會争吵,直到有一天生活把當初的愛和激情一點點磨滅了,只剩下相看兩厭。”
“其實你林叔叔對我也挺好的。當初鬧過之後,我也沒刻意再聯系你趙叔。這麽多年,我們各自老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老天還能給我們一個機會。”
紀芸說完了,溫柔地望着蘇昱珩:“明白了嗎?”
“大概吧。”兩人又慢慢地往前走了,蘇昱珩說:“這種東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明白的。”
“昱珩,”紀芸說:“我一直覺得你和之遠很互補,很般配。這麽多年,他心裏有你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一直被蒙在鼓裏也不怪你。早些年你心思全放在那個姓陳的小夥子身上,後來好像對感情的态度都變了,交的那幾個明顯不走心。你察覺不到之遠的心意很正常。我今天說這些,也不是想勸你們和好,我就是覺得,這些年,他辛苦,你也不見得多容易。”
“阿姨……謝謝您。”
過了一會,蘇昱珩低聲問:“時機,可以争取嗎?”
紀芸笑着說:“誰知道呢?我老了,你們年輕人也許可以試一試。”
他們慢慢地往回走,不時有些雙人單車、三人單車經過他們,蘇昱珩對紀芸說:“大二的時候我和林之遠也騎過這種雙人單車,也是這條路。”
“是嗎。”
兩人走到酒店門口,紀芸看到旁邊有家小店賣燒仙草,就說想吃。吃完了蘇昱珩說要給趙錦深打包一份,紀芸說:“別啦。他要吃土筍凍的。”
紀芸買了土筍凍,蘇昱珩把她送到房間門口,紀芸說:“昱珩,其實最好的時機,是兩個人都處于很放松的狀态。不是說完全沒有負擔,至少要心中沒有……枷鎖吧。時機到了,你是能感覺到的。”
“我知道了。”蘇昱珩說:“阿姨,祝您幸福。”
身後的門被拉開了,趙錦深探出頭:“在外頭說什麽呀,進來坐着說多好。”
“不用了,”蘇昱珩說:“叔叔阿姨早點休息吧。”
“那明天我們不和你一起逛啊,”紀芸說:“我們要過二人世界。”
“好好好,”蘇昱珩笑得牙都露出來了:“你們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