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之遠在南方待了一個多月,突然回A市,溫度變化太大,一不小心就感冒了。紀芸給他熬了一鍋以生姜為主料的味道奇怪的水,說要給他送過去。她知道蘇昱珩家地址,林之遠怕她送錯地方,就讓他送到自己的住處來。
紀芸覺得奇怪:“你怎麽又搬回去了?”
林之遠不說話,紀芸就明白了。她自言自語:“怎麽會這樣呢?我看你們倆最合适不過了。”
林之遠一時嘴快:“別人看你和我爸還合适呢。”
紀芸不回應,林之遠立刻就後悔了,忐忑地叫了一聲“媽”。
紀芸“嗯”了一聲,說:“那我下午把姜湯送過去,你記得喝。”
下班回家,林之遠喝着他母親煮的味道奇特的姜湯,特別想與蘇昱珩分享一下。可房間裏空曠又冷清,蘇昱珩不在身邊,他只能皺着眉頭一個人喝完了。
因為吃了感冒藥,林之遠當晚睡得特別沉。第二天起晚了,正趕上交通最堵的時候。他把車停到公司附近的一個商場裏,然後步行去上班。
開了一天的會,各種各樣的圖表晃得林之遠頭疼。他的臉色很差,連工作狂王寬都看不下去了,說讓他回家休息。林之遠搖搖頭,還是撐到了下班時間才走。
外頭沒刮風,但依舊很冷。林之遠站在街口等綠燈,腦子裏像一團漿糊,眼前像隔着一層毛玻璃,人、車和高樓大廈都模糊不清。
他似乎聽到有人叫他名字,随意地看了一眼,沒見到熟悉的面孔。綠燈亮了,他正要走,左手被人拽住了。林之遠條件反射地掙了一下,有些憤怒地回過頭,看見一個高鼻梁薄嘴唇的男人,這人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林,”男人說:“我們能談談嗎?”
林之遠見過這個男人,他好幾次在電梯裏、停車場和林之遠“偶遇”。林之遠曾經跟蘇昱珩說有人跟蹤他并不是開玩笑,這個高個子混血确實跟了他好幾天。
“Leo!你在幹什麽!”
兩人轉過頭,看到夏澤正氣喘籲籲地跑過來。Leo還是抓着林之遠的衣袖不放,對夏澤說:“我只是想和他談談。”他的母親是中國人,但他本身漢語說得并不好。來中國待了三個月,這才漸漸流利。
“我今天真的不太舒服。”林之遠覺得頭很重,他又扯了扯袖子,Leo示威似的抓得更緊了。林之遠有些生氣了,他推了Leo一下,對方也不甘示弱地推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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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跑得一頭汗,他站在中間,按着兩人的肩膀,對Leo說:“你放開他。”
“我不放!”Leo賭氣地說:“你為什麽這麽維護他?”
夏澤說:“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林之遠頭疼欲裂,實在不想與Leo糾纏,使勁掙脫他的手。Leo不依不饒地又揪住他,夏澤急忙握住Leo的小臂試圖讓他松手。三人拉拉扯扯地,場面一片混亂。
林之遠身心的不适達到了頂峰,他煩躁地吼了一聲:“你到底想怎麽樣啊!”
餘光中,一輛高速逆行的摩托車正朝着他們駛來,直直撞向夏澤。電光火石間,林之遠飛快地推了夏澤一把,喊了聲:“小心!”
夏澤撞上了Leo,兩人都踉跄了幾步才站穩。伴随着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夏澤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被撞飛,在馬路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那輛失控的摩托車撞在了馬路中間的護欄上,車主趴在不遠處。
夏澤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行人迅速地圍了過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出一聲帶着哭腔的尖叫。
Stay今天客人不多。李珊珊最近很忙,來得次數越來越少。蘇昱珩倚在吧臺邊和沈安牧閑聊,問他和李珊珊是不是在一起了。沈安牧堅持他們只是普通朋友,還八卦起蘇昱珩和林之遠。
蘇昱珩顧左右而言他,沈安牧說他磨磨唧唧不像個男人,蘇昱珩說:“你懂個屁。”
他們正互相嘲諷,蘇昱珩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林之遠。蘇昱珩走遠了接電話,沈安牧在背後笑話他藏着掖着。
蘇昱珩心跳得有點快,他說了聲“喂”,聽筒裏先傳來的是抽泣的聲音。蘇昱珩正一頭霧水,忽然聽到那頭一邊哭一邊說:“昱珩,遠哥出車禍了。”
蘇昱珩的手機“哐”地一聲掉到了地上。沈安牧吓了一跳,叫了他一聲。蘇昱珩沒聽到,他蹲下去撿手機,慌裏慌張地,好幾秒才抓在手裏。
電話還沒挂斷,蘇昱珩“喂”了一聲。夏澤還在抽噎着:“現在正在人民醫院急救,你過來一趟吧。”
蘇昱珩急忙向門口沖去,有個服務生提醒他:“老板你不穿外套啊!”
蘇昱珩沒聽見,他火急火燎地跑出酒吧,打了輛的士,一路上不停地催司機開快點。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當初周晉父親的一幕重演。
他找了一圈才找到夏澤。夏澤和一個外國人坐在一起,兩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夏澤更是眼圈通紅。
蘇昱珩看了一眼緊閉的手術室大門,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當時我們在路口,”夏澤眼淚又要往下流,硬生生地忍住了:“有輛摩托車逆行,我背對着沒看見,遠哥就把我推開了。”
蘇昱珩又看了一眼手術室。
夏澤見他不作任何表示,心中更加難過,對蘇昱珩說:“昱珩對不起。”
“別道歉,你沒有對不起我。”蘇昱珩焦急而擔心,沒察覺自己語氣有些冷淡。
一直安靜坐着的外國人說:“你不要怪夏澤了,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去找林。不應該拉住他不讓他走。”
蘇昱珩這才認真打量了他一眼。
夏澤說:“這是Leo。”
蘇昱珩搖搖頭:“我沒怪你們,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時間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慢過,蘇昱珩盯着手術室的燈盯得眼睛都花了。他不敢猜測結果,可各種各樣念頭不斷地湧入他的腦海,它們一個比一個殘忍,吓得他不得不坐下來,找個地方靠着,汲取一些微弱的支撐。
那扇門打開的時候,夏澤和Leo立刻站起來,圍上去。蘇昱珩卻渾身脫力,撐着扶手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醫生跟夏澤他們簡短地說了幾句就走了。蘇昱珩依舊坐着,夏澤回來時臉上的表情沒之前那麽凝重,蘇昱珩這才松了口氣,仿佛繃到極致的繩子終于被卸下了重物。
夏澤轉述醫生的話:“沒有生命危險,但是輕微腦震蕩,左腿骨折。還有些擦傷。”
蘇昱珩張着嘴,卻什麽也沒說,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護士把林之遠推到普通病房,夏澤和Leo緊跟着,蘇昱珩落在後面,走得很慢。
林之遠麻藥效果還沒過,仍舊昏睡着。病房裏還有一個病人,多了他們幾個,就顯得有些擁擠。
“你們先回去吧,”蘇昱珩看了看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說道:“我守着就行。”
夏澤和Leo都不走,蘇昱珩只好讓他們先去吃飯。夏澤回來時給他也帶了一份,蘇昱珩沒胃口,放着沒動。
林之遠很久都沒醒,夏澤今天十分疲憊,不知什麽時候就靠在Leo的肩上睡着了。
病房熄了燈,蘇昱珩怕林之遠醒來沒人照顧,強打着精神撐着。Leo突然問他:“你是林的伴侶嗎?”
蘇昱珩猶豫了一會,說:“我是他朋友。”
林之遠醒過來的時候,周圍黑漆漆的。他稍微轉動脖子,看到一張在手機屏幕暗淡的反光中熟悉的臉。大晚上看到這種畫面其實挺瘆人的,但林之遠卻覺得燈光下的蘇昱珩前所未有的好看。他叫了一聲蘇昱珩的名字。
林之遠那裏沒什麽光源,蘇昱珩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急忙起身靠過去,問道:“你還好吧?”
另一個聲音說:“你醒了?”
林之遠這才看到Leo和夏澤。他見Leo準備推醒夏澤,急忙制止道:“讓他睡吧。”
蘇昱珩給林之遠倒了杯水,隔壁床睡着一個老太太,他們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各自在黑暗中沉默着。
漸漸地,外面黑沉沉的夜色褪去了,變成了墨藍、淺藍,然後天色大亮。
夏澤醒了過來,他看見林之遠睜着眼,叫了一聲“遠哥”,眼圈又紅了。
蘇昱珩借口上洗手間,匆匆出去了。他大概能猜到夏澤會跟林之遠說什麽,他覺得自己不方便在場。
蘇昱珩在樓道裏走了幾個來回,然後下樓買了早餐。一出門他就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沒穿外套。可能是昨天太着急了,竟然不覺得冷。
他回去的時候林之遠正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說話。蘇昱珩把包子豆漿放在小桌上,四下看了看,問林之遠:“夏澤走了?我幫他們買了早餐。”他說完就打了個噴嚏。
“他要上班,”林之遠說:“怎麽沒穿外套?”
“忘帶了。”蘇昱珩把豆漿遞給他。給了隔壁床的老太太也送了一份。
“你趕緊回去吧,免得感冒了。”林之遠說:“我給我媽打了電話,她一會就來。”
蘇昱珩想起林之遠對夏澤溫柔的态度,心裏突然有點酸:“你趕我走啊。”
林之遠說:“我是怕你感冒。”
蘇昱珩不依不饒,音調也高了:“我們不是朋友了嗎?”
“小夥子有話好好說嘛。”旁邊的老人勸了一句。
蘇昱珩稍微平靜了些,他坐在椅子上,對林之遠說:“阿姨來了我就走。”
過了一會,老太太的老伴來了,扶着她去做檢查。陽光漸漸刺眼起來,蘇昱珩拉上了窗簾。
林之遠突然說:“我們在一起半年多,你除了把我當朋友之外,就一點別的意思都沒有了嗎?”
蘇昱珩捏着窗簾的下擺,想了想說:“當然有。”他停頓了一會,接着道:“可是我搞不清我對你的感覺。太熟的人也許不适合做戀人吧。”
林之遠沉默。蘇昱珩又說:“要是我們一直是朋友就好了。”
“所以我一個人痛苦就行了是嗎,反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愛你,你可以毫無負擔的生活?”林之遠冷笑道:“蘇昱珩,你還要逃避到什麽時候?虧我以前還覺得你敢愛敢恨!”
他們現在太容易吵起來了,簡直是認識十年來相處得最糟糕的時候。
蘇昱珩質問道:“那夏澤呢?就因為你愛我,我良心上就要虧欠他!”
“是,我是對不起他。”林之遠有些激動,他掙紮着直起身靠在床頭,憤怒地說:“但夏澤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你何必說什麽搞不清對我的感覺,你直接說你根本不愛我就好了!”
病房裏有一瞬間的死寂。
蘇昱珩心裏有個聲音叫嚣着“不是這樣的”,可他還沒來得及說,房門被推開了,紀芸和林誠一臉擔憂地走了進來。他們圍着林之遠噓寒問暖,紀芸眼淚都下來了。
林誠不像紀芸那麽多愁善感,問了林之遠幾句,就轉向蘇昱珩,一臉真誠地對他說:“辛苦小蘇了。”蘇昱珩連連擺手。
紀芸責怪林之遠過馬路不小心,又埋怨司機違反交通規則。她說了很久才轉向蘇昱珩:“昱珩真是太謝謝你了。”
蘇昱珩被他們弄得有點尴尬,忙道:“叔叔阿姨太見外了。”
林之遠說:“讓他回去吧,他一晚上都沒睡。”
蘇昱珩跟林父林母道別後就走了。關門的時候,他從縫隙裏和林之遠對視了一眼。十年的朋友,八個月的戀人,所有共度的時光,彼此見證的成長,都将随着這扇門被永遠關在過去。
蘇昱珩和李珊珊進行了一次長談。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對方後,向來嫌棄他“不學無術”的女律師罕見地表達了不贊同。
“你把Stay賣了,那你靠什麽生活?”
“我還沒想好。”蘇昱珩說:“但這些年存的錢夠我花幾年了。”
“你怎麽突然這麽……”李珊珊找不出确切的詞語,轉而問道:“是因為林之遠嗎?”
蘇昱珩說:“有一點吧。但最主要的還是我覺得自己活得特別沒意思。我這幾年一直待在A市和B市,每天也無所事事的。這麽多年,好像越活越回去了。”
“我看你只是需要去散散心。”李珊珊說:“總是說生活在別處,可你真的到了別處,就會發現最舒服的還是自己的地方。”
蘇昱珩仿佛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他對李珊珊說:“你知道我的酒吧為什麽叫Stay嗎?因為我當時想讓陳與橋留下來,可我不想阻止他追求事業,沒敢說,怕他以後怨我。前幾個月他回來,想讓我跟他走,明明我曾經那麽喜歡他,可竟然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林之遠說他愛我,我雖然高興,可又有點害怕。”
“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李珊珊開導他:“你不能太膽小了。”
蘇昱珩苦笑:“你們都這麽說。”陳與橋、林之遠、李珊珊,他們都指責他的懦弱,可勇氣并不是一件輕易就能獲得的事物啊。
“從弟弟……離開後,”蘇昱珩低着頭,輕聲道:“我就很怕別人給我這種很沉重的感情,壓力很大。”
聽到蘇昱珩提起死去的弟弟,李珊珊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蘇昱珩突然很堅定地望着她:“我得做些改變。”
“你既然決定了,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李珊珊道:“但我給你提個建議,人生還很長,變數還很多,別把自己限制住了。”
“知道了,謝謝姐。”蘇昱珩心裏輕松不少,他問李珊珊:“你和沈安牧怎麽樣了?”
李珊珊露出一抹暗淡的神色,搖了搖頭。“有緣是緣,無緣也是緣,順其自然吧。”她說。
蘇昱珩後來又去醫院看望過林之遠幾次。大多數時候紀芸都在,有時候也會碰到夏澤和Leo。林之遠因為車禍請了長假,每天躺在床上喝他母親炖的骨頭湯,一臉生無可戀。蘇昱珩取笑他胖得腹肌都成肥肉了。
他們好像又恢複了朋友的相處模式,那些表白和争吵宛如一場短暫的夢,在天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确實是蘇昱珩覺得舒服的相處方式,可他心裏卻覺得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林之遠拆石膏那天,林父林母、蘇昱珩、夏澤、Leo都來了,狹小的病房裏擠的滿滿的,幾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林之遠被這陣仗弄得哭笑不得,差點不會走路了。太久沒下地的左腿剛開始确實有些使不上力,林之遠的身體晃了一下,蘇昱珩急忙伸手扶他,卻被離得近的夏澤搶先一步,他只能默默地收回手。蘇昱珩終于明白哪裏不一樣了,他再也沒法站在離林之遠最近的地方。
酒吧轉手的事情,蘇昱珩只告訴了沈安牧,其他員工們都不知道。蘇昱珩讨厭所有離別的場景,他只想悄悄地走。沈安牧對他的決定只說了四個字:“你瘋了吧?”
蘇昱珩知道他這番舉動在很多人看來都難以理解,所以也沒解釋。
“不過偶爾瘋一瘋也不錯。”沈安牧又說:“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蘇昱珩定了12月31號下午回B市的機票。他沒帶太多行李,只有一個簡單的背包。
早上他給林之遠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要離開A市一段時間。林之遠沒問他去多久,什麽時候回來,只是提醒他注意安全。
走之前蘇昱珩去了Stay一趟。他沒進去,站在外面默默地望着。轉身準備走的時候,林之遠剛好從裏面出來。兩人都愣住了。
一片白色的雪花從蘇昱珩眼前慢悠悠地飄下來,接着越來越多地落在兩人身上。A市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他們隔着紛紛揚揚的雪花對視了一會,林之遠說:“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
“那你路上小心。”
蘇昱珩朝他走近了些,說:“謝謝你愛我。謝謝。”
他身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林之遠幫他拂去了,還是忍不住問:“你還回來嗎?”
蘇昱珩想起李珊珊說的凡事留三分,就說:“可能吧。”
林之遠望着他,輕聲道:“我不會再等你了。”
蘇昱珩想扯一扯嘴角,說些祝福的話,最後還是作罷。他叫的車到了,他們便握手道別。也許是因為在寒冷的天氣裏站的太久,彼此的手都是冰涼的。
蘇昱珩鑽進出租車,他搖下車窗,跟林之遠揮了揮手。司機用力踩了一腳油門,不滿地抱怨:“快把窗戶關上,這麽冷的天。”
蘇昱珩沒動作,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見他紅着眼睛,就停下了即将出口的長篇大論,自己把車窗按了上去。
後來大家都說今年A市的初雪來得太巧了,下了一天一夜,辭舊迎新,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