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蘇昱珩一大早就接到他媽的電話,囑咐他多加衣服、注意保暖。他媽自從上次回B市之後,很少給他打電話,可到底挂念兒子,終于借着一個大降溫的由頭撥通了蘇昱珩的電話。兩人閑聊了幾句,都沒提年初蘇母撞見兒子和男人同居的事,氣氛還算愉快。
蘇昱珩知道母親關心自己,沒說什麽讓母親不高興的事,甚至還問起他父親的身體情況。蘇母說:“你爸他挺好的。”蘇昱珩甚至聽見母親對着電話外的人興奮地說:“兒子問你呢,你要不要和他說兩句。”
以他父親的倔勁,蘇昱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結果。蘇母盡管有些讪讪的,但還是很高興。過了一會,蘇昱珩覺得母親好像走進了卧室,壓低聲音問他:“你還和那個人住一起嗎?”
蘇昱珩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提的事,他媽反而問了。他不想說謊,索性閉口不言。
蘇母猶猶豫豫地說:“你現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上次回去之後,我仔細想了你說的話,也去查了資料,你姍姍姐也跟我說了一些……我雖然還是不太能理解你們這樣的人,但是……總之,媽希望你開心。你爸那邊,我會幫着做做思想工作。”
蘇昱珩以為自己聽錯了,久久沒說話。
他母親也覺得有些尴尬,說:“那你接着忙吧。先不說了。”
“媽,”蘇昱珩眼眶發熱:“謝謝你。”
蘇母态度的轉變固然令人欣喜,蘇昱珩卻覺得有些突然了。他也是問過李珊珊才知道,他父母家的小區前幾天有個人跳樓了。那人也是個同性戀,因為不被家裏理解,痛苦地從15樓一躍而下。蘇昱珩的母親可能并不是真的接受了兒子同性戀的事實,只是怕他做傻事罷了。但不管怎麽樣,蘇昱珩還是很感動。
他現在的生活依舊非常散漫,簡直是混日子的典型。在林之遠母親的強烈要求下,每個月跟林之遠回他父母家吃一次飯。
李珊珊和沈安牧依舊不溫不火的。蘇昱珩覺得他姐追人的方式很酷,明明就是喜歡,卻不疾不徐的,顯得不當回事的樣子。他們有時候能聊幾個小時,有時候又整晚一句話不說。
蘇昱珩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總之那天沈安牧和李珊珊終于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
林之遠不在,蘇昱珩一個人待在Stay有點無聊,就打算回家。這時候,他聽到有人驚喜地叫他:“昱珩?”
蘇昱珩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他轉過頭,看到一個清秀的男人。那人長了一張娃娃臉,穿着呢子大衣,看起來非常年輕。蘇昱珩張大了嘴,有一個名字浮到唇邊,轉了好幾圈才吐出來:“夏澤?”
夏澤沖他笑了一下,還像以前那樣乖巧而惹人憐愛。蘇昱珩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他沖夏澤揮了一下手,又指了指他對面空着的沙發座椅。夏澤走到他面前坐下,蘇昱珩這才得以仔細打量他。三年多不見,夏澤更成熟了些,但整體沒多大變化,還是娃娃臉,一派天真的樣子。
夏澤說:“當初就聽說你打算開酒吧,沒想到真開了。”
Advertisement
蘇昱珩笑笑,叫一個路過的服務生給他們拿了兩杯果汁。
夏澤接了果汁,對服務生說謝謝,一如既往地有禮貌。當初他稱呼蘇昱珩“昱珩哥”,蘇昱珩聽着別扭得不行,讓他直接叫名字,夏澤糾結了好久才改過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夏澤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果汁。蘇昱珩漸漸從故人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突然覺得兩人現在的身份有些尴尬。
蘇昱珩問:“你什麽時候——”他看夏澤似乎也有話要說,就停下了,等對方先開口。
夏澤嘴唇分分合合,最終卻是回答他的問話:“我回來好久了。半年了多了。”
蘇昱珩端着果汁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淡淡地“哦”了一聲。他表現出恰到好處、卻又不會令人生疑的關心,仿佛兩個朋友在聊天一樣,用輕松的語氣問:“那……林之遠知道嗎?”
“知道。”提起這個夏澤神色有些黯然:“我和他在一個公司。”他還奇怪:“你不知道嗎?”
蘇昱珩嗆了一口果汁,咳得驚天動地,眼淚都出來了。雖然有些狼狽,但也恰好掩飾了他的情緒。蘇昱珩喝了好幾口白開水,沖夏澤笑笑:“不好意思啊。”
“昱珩,”夏澤說:“我想跟你打聽一件事。你知道遠哥的男朋友是誰嗎?”
夏澤的問題太尖銳了,蘇昱珩如坐針氈。夏澤看到他為難的神色,以為他是為林之遠保守秘密,便自顧自地說:“上次約投資人談融資方案,遠哥沒來,我聽見王總問他是不是感情問題,他沒否認。當時王總說他兩星期內拉不到投資就讓他走人,我就求我爸,幫了他一把。其實真不是用這個來要挾他,可他跟我說他有男朋友了。我真的……挺難過的。昱珩,你就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吧,我不會做什麽的,我就是想知道。”
蘇昱珩長久地沉默着,他知道自己現在很不理智,索性一句話都不說。他和夏澤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夏澤卻從他躲閃的眼神裏知曉了答案。
夏澤緊緊地盯着他,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和痛苦:“是你?”
蘇昱珩煩躁地動了動身體,他覺得對不起夏澤,可自己也感到委屈。
夏澤又問了一遍:“是你嗎?昱珩。”
蘇昱珩艱難地點了點頭。
夏澤的眼睛裏仿佛氤氲着一團水汽,過了一會,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先走了。”
蘇昱珩條件反射地喊了他一聲,跟他說了句對不起。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哪裏做的不對,可看着夏澤悲傷的樣子,就忍不住地想道歉。
夏澤背對着他,搖搖頭:“是你的話,我真的認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對他而言可能比我還重要。你當時失戀喝醉了,夜裏兩點給他打電話。他騎了好久的車去找你。他可能愛得一直是你吧。”
“不是的,”蘇昱珩急急地辯解:“他對你是真心的。我們只是……意外。”
“我知道他那時候對我好。”夏澤說:“可我感覺他更多地把我當弟弟。”
夏澤說完就走了。蘇昱珩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裏。他渾身發熱,像陷進一團棉花,呼吸困難。
那天蘇昱珩回家很晚。林之遠已經洗完澡,正站在客廳擺弄手機,看見他便把手機放下了,說道:“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
他平淡的、與平時無異的語氣瞬間挑起了蘇昱珩的怒火。
蘇昱珩“嘭”地關上門,直勾勾地看着他。
林之遠被吓了一跳:“怎麽了?”
“我問你,”蘇昱珩冷冷地說:“夏澤回來的事情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他的發難突如其來,林之遠臉色一下就白了。這段時間兩人如膠似漆,林之遠心思全放在蘇昱珩身上,況且夏澤和他已經彼此祝福,他以為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就忘了跟蘇昱珩說。
林之遠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喉嚨發幹,竭盡全力才發出聲音:“我怕你知道了就不會和我在一起。”
“我當然不會!”蘇昱珩正在氣頭上,說話也不太經過大腦:“你就應該和夏澤在一起!”
他語氣肯定,出口的話卻像是專門紮在林之遠身上的刀。林之遠也很生氣:“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因為我愧對夏澤,我就要跟他在一起?蘇昱珩,你到底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你明明是被愛的那個,你憑什麽認定我要和夏澤在一起?”
蘇昱珩難以抑制地提高音量:“因為你愛的是夏澤!”
林之遠愣了一瞬,突然狠狠地踹了沙發一腳:“我他媽愛的是你!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信!”
蘇昱珩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許多湧到嘴邊的話頓時都忘了。
“我愛的一直是你,從十八歲到現在,十年了我一直愛你,你滿意了嗎?!”林之遠突然變得很暴怒,他心裏翻湧着許多激烈的情緒需要發洩,于是不斷地将拳頭砸在沙發和桌子上,試圖用疼痛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不滿意。”蘇昱珩也在吼:“你跟我說過你愛夏澤!”他不知道自己具體在說什麽,只是近乎本能地抗拒這份沉重的感情。
林之遠深呼吸幾下,他嘴裏發苦,壓低聲音說:“難道我要說我愛的是你嗎?”
蘇昱珩問:“你怎麽能同時愛着兩個人?”他在心裏不斷地否定林之遠的話。他不願相信所謂愛了他十年的說辭,那既讓他覺得對夏澤背負着什麽原罪,又讓他無法再和林之遠繼續生活。在感情中他向來信奉對等,甚至往往付出得比對方多,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虧欠。這樣沉重的愛意如果無法作出回報,那蘇昱珩寧願不要。這是自弟弟去世後,蘇昱珩就堅持的原則。
“你可以懷疑我。”林之遠咄咄逼人地問:“但你到底想證明什麽?”他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求之不得的感情蘇昱珩卻恨不得拒之門外。
蘇昱珩腦子裏像有一千個人同時在咋咋呼呼,他頭很疼,只能随便抓住什麽反擊:“我們那次喝多了上床……到底是意外,還是你……”
林之遠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突然笑了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他說:“你懷疑我迷奸你?”
蘇昱珩驀地有些心慌,因為林之遠的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
林之遠望着站在玄關附近的蘇昱珩,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他一樣。他們之間的距離明明只有幾米,卻仿佛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你,你也很了解我,”林之遠心如死灰地說:“我今天才發現我錯了。你懷疑我愛你是對的,因為我才知道我對你一無所知。謝謝你能把你的想法告訴我,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那就是個意外。”
蘇昱珩給夏澤道歉的時候心裏就很憋屈,跟林之遠的一場吵架讓他更加氣結。本來蘇昱珩以為自己是占理的,可林之遠竟然對他冷眼相待,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林之遠道:“也許我們應該暫時分開,冷靜一段時間。”
那只繃緊的弓終于射出了致命的一箭。自從兩人在一起後林之遠就提心吊膽地擔心這一天的到來。沒想到它真的來了,林之遠也沒想象中那麽難過。他愛得太辛苦了,這份愛幾乎将他壓垮,蘇昱珩質疑他迷奸,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雖然幾乎所有的暫時分開都會變成永遠分開,但林之遠反而松了口氣。這大半年來他就像罪犯一樣心驚膽戰地等待着判決,如今總算得到了解脫。即使最終判了他死刑,也好過惶惶不可終日。
林之遠說:“今晚我睡客房,明天我搬走。”
他的反應讓蘇昱珩始料未及,他有些多餘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之遠堅持道:“我們确實需要冷靜。”
當天晚上,兩人隔着一面牆各自輾轉反側。
第二天開會,老王要派人出差,林之遠主動請纓。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飯的時候,夏澤端着餐盤坐到了他對面。
林之遠看了他一眼,跟他打了個招呼。
夏澤說:“昨天我見到昱珩了。”
林之遠“嗯”了一聲。
他們坐在角落裏,周圍沒幾個人,夏澤不那麽拘謹了,問林之遠:“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林之遠說:“就在你回來前不久。”
夏澤點頭不語。兩人胡亂地吃完飯,慢慢地走回辦公地。夏澤突然說:“可能這樣問有點傻,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林之遠腳步一頓,他說:“有。”如果愛的定義有許多種,那麽他無疑愛過夏澤。如果只有對蘇昱珩那種深入骨髓的感情才叫愛,那麽他騙夏澤,也是一種溫柔。
林之遠知道自己不算個君子。夏澤那麽無辜,因為他吃了不少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應該許下不離不棄的誓言,和對方相守一生。可他要麽辜負夏澤,要麽辜負自己的心。林之遠選擇把夏澤求而不得的那顆心給了蘇昱珩,卻被摔在地上。到頭來他兩手空空,還要背負着對夏澤的愧疚。實在是得不償失。
林之遠收拾了一些東西搬回自己原來的公寓,蘇昱珩剛好不在家,不知是不是有意避開了。過了兩天,林之遠拎着箱子去溫暖的南方出差了。
蘇昱珩接連幾天晚上都睡在Stay的休息室裏。李珊珊硬把他拖出去吃飯,問他到底為什麽魂不守舍。
蘇昱珩不知道怎麽說,他和林之遠之間的一筆爛賬他不願再回想,就簡單地說跟林之遠吵架了。
李珊珊作為一名優秀的律師,直覺向來敏銳。她知道蘇昱珩沒說真話,但她沒再問,僅是陪蘇昱珩坐着,跟他聊起童年趣事。
其實蘇昱珩并沒有感受到什麽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有些無精打采、心煩意亂。他感激李珊珊的好意,為了不讓對方擔心,當晚就回家住了。
林之遠并沒有帶走很多東西。他的牙刷杯還放在蘇昱珩的旁邊,衣櫃裏也有他的襯衫。可蘇昱珩卻總覺得有個重要的東西被帶走了。他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清點物品,卻始終無法确定到底是什麽。
日子好像也沒變得多糟糕,畢竟和林之遠在一起之前蘇昱珩已經過了很久這樣的生活。他依舊每天去Stay游蕩,定期去健身房,偶爾熬夜打游戲。唯一不同的只是家裏不夠熱鬧。以前雖然林之遠話不多,但家裏總是充滿生氣的。
天氣越來越冷了,蘇昱珩翻出了羽絨服。月末的時候林之遠的母親紀芸給蘇昱珩打電話,讓他記得回家吃飯,蘇昱珩第一次對她撒了謊,說自己有事。紀芸埋怨道:“他出差你也有事,你們是不是約好的啊。”蘇昱珩這才知道林之遠出差了。
李珊珊和沈安牧又去看了一場電影,他們的關系似乎就停留在看電影階段了。夏澤後來又來過一次Stay,和蘇昱珩聊了些離別後的事情,誰也沒提林之遠。夏澤說起他在部隊的轶事,還有在美國遇見的帥氣混血Leo。蘇昱珩給他介紹一支很少有人知道的樂隊蘋果樹。
林之遠11月底回了B市。他有些材料落在蘇昱珩那裏,便找了個時間去取,順便還鑰匙。蘇昱珩剛好在家,穿着厚厚的家居服,盤腿坐在沙發上玩手機。他看見林之遠,有些局促地打招呼:“你出差回來了?”
“嗯。”林之遠說:“我落了點東西,來取一下。”
林之遠在一堆書和雜志裏翻找,蘇昱珩突然問:“我們還沒分手吧?”
林之遠動作一頓:“是嗎?”
蘇昱珩沒什麽底氣,便不說話了。林之遠找到了文件,凝視着蘇昱珩縮成一團的毛絨絨的背影,問道:“你吃飯了嗎?”
蘇昱珩其實吃過了,但他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兩人一起去樓下吃飯,蘇昱珩不太餓,他把面條卷在筷子上,慢吞吞地嗦進嘴裏。這些小動作林之遠再熟悉不過了,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特別可悲。
吃過飯,林之遠把家門鑰匙還給蘇昱珩。蘇昱珩不想拿,就說:“你還有東西在這啊。”林之遠把鑰匙塞到他手裏,說:“那些你看着辦吧。”
外面北風呼嘯,蘇昱珩把拉鏈一直拉到最上面,縮着脖子。林之遠說:“太冷了,你先回去吧。”
蘇昱珩搖搖頭。
林之遠把車開過來,看到蘇昱珩還站在路邊。他搖下車窗,對蘇昱珩說:“那我走了。”
蘇昱珩沖他揮手:“路上小心。”他半張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說話甕聲甕氣的。
林之遠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