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蘇昱珩感覺自己才睡下沒一會,就被哐哐的砸門聲吵醒了。他夢游似的去開門,僅有的一絲理智告訴自己如果是林之遠忘帶鑰匙了今天必須揍丫一頓。打開門後,他睡意朦胧地看了一眼。不是林之遠,具體是誰他那當機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
“十點了還在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些尖、語速很快。
蘇昱珩勉強睜了睜眼,不滿地嘟囔道:“你怎麽來了啊。”
“快醒醒!”女人猛地拍了他一記,蘇昱珩吓了一跳,“哎喲”一聲,說道:“珊珊姐你作風還是這麽豪放。”
李珊珊自來熟地在沙發上坐下,蘇昱珩拖着沉重的步伐給她倒了杯水。
李珊珊環顧四周,有些驚訝:“你這是和人同居了?”
蘇昱珩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李珊珊道:“交新男朋友了都不和我說,讓我給你把把關啊。”
蘇昱珩說:“你認識的,林之遠嘛。”他期待着李珊珊的反應,但對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挑眉:“是他的話。我倒是一點都不驚訝。”
蘇昱珩問:“為什麽啊?”從沈安牧到李珊珊,還有一些圈裏的朋友,對于他和林之遠在一起的事都覺得理所當然,這讓蘇昱珩心裏一直很奇怪。
李珊珊說:“沒有為什麽。就感覺他一直挺喜歡你的。他怎麽把你追到手的?”
蘇昱珩想起這段感情的開頭,猶豫了一下才說:“是個偶然事件……”他突然頓住了。真是個偶然事件嗎?他一瞬間拿不準了。心裏湧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被欺騙的感覺隐隐浮現。
“怎麽了?”李珊珊見他神色有異,伸直腿輕輕踢了他一下。
“沒事。”蘇昱珩努力把心中的懷疑壓下去,岔開話題:“還沒說你怎麽一大早來我這了呢。”
“哦,我啊,”李珊珊輕描淡寫地說:“我離家出走啊。”
蘇昱珩瞪大眼睛:“你說什麽?你離家出走就是走到我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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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我沒處可去啊。”李珊珊理直氣壯地說。
蘇昱珩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珊珊是一名律師,在B市小有名氣,但由于大齡未婚,在家中過着十分艱難的日子。之前揚言要出家,父母催婚的節奏慢了些,最近又開始給她介紹相親對象,她便借着出差的機會躲到A市來,求片刻清淨。
“我說,你幹嘛不想結婚。”蘇昱珩把空調調低了兩度,擺出一副談心的架勢。
“沒遇到對的人呗。”
“什麽樣才是對的人?”
李珊珊思考了半天,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她看了哈欠連天的蘇昱珩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行了你去睡吧。快30的人了還沒個正經工作,整天混日子。”
“我又沒什麽能力,”蘇昱珩突然有些委屈:“珊珊姐你不能強求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從小優秀到大啊。我書讀不好,也不會和人打交道,做生意也一般般,我就這樣了。”
“說你兩句你還賭氣了。”李珊珊打趣道:“你善良,愛打抱不平,待人很熱情,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弟弟,滿意了嗎?”
“說真的,”蘇昱珩有些沮喪的低着頭:“我連謀生的能力都沒有,除了一個酒吧什麽都沒有。”
李珊珊說:“可是有人愛你啊。”
蘇昱珩撲哧一聲笑了,可當看到李珊珊微微失落的神情,他的語氣又變得格外鄭重:“你也有啊。我很愛你。”
李珊珊嫌棄地揮揮手:“行了行了趕緊走。”
蘇昱珩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李珊珊出門了,桌上留着做好的飯菜和一張字條,說要去會見當事人。
蘇昱珩在心中狠狠贊美李珊珊的賢惠。他邊吃飯邊玩手機,看見周晉的一條信息,說晚上請他吃飯。蘇昱珩隐約記得是有這麽回事,就跟周晉說等會酒吧見。當初周晉父親做手術缺錢,蘇昱珩曾借給他一筆,周晉一直沒還上。蘇昱珩明白周晉對他心懷感激,周晉要請他吃飯便答應了。
誰知他等他慢悠悠地晃到Stay,周晉卻不在。領班告訴蘇昱珩,不久前周晉接了個電話,慌裏慌張的走了。蘇昱珩擔心出事,給周晉連打三個電話,都沒人接。蘇昱珩急得直跺腳,他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只能不停地喝水來轉移注意力。沈安牧幫他又撥了一次號碼,總算通了。蘇昱珩問周晉在哪裏,那邊先是不說話,接着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蘇昱珩大腦一片空白,站在他旁邊的沈安牧也聽見了,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
蘇昱珩叫了一聲:“周晉?”
電話那頭只有“啊啊啊”的哭叫。
蘇昱珩不忍心挂斷電話,過了一陣,他聽到周晉口齒不清地喊道:“你別碰我!”
蘇昱珩一顆心又揪了起來:“小周你到底在哪?”
“在醫院,他父親下病危了。”一個低沉而冷靜的聲音說。
蘇昱珩被“病危”兩個字吓到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他不知道自己眼圈也紅了,只是沖着那邊罵道:“你他媽當初是怎麽保證的?”
“癌細胞轉移了。”葉衍頓了一下才說:“再好的醫生也沒法保證徹底消滅……”
和蘇昱珩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周晉沙啞的吼聲:“你給我滾!”
蘇昱珩盡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冷冷地質問:“既然做不到,當初為什麽要承諾?”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背景音裏只有周晉不成調子的哭喊。“對不起。”葉衍說。
蘇昱珩挂了電話,開車直奔醫院。路上堵車,他的情緒本就極差,還遇上個加塞的,氣得罵了對方半條街。
電梯到了三層,蘇昱珩遠遠地就看到周晉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他弓着背,把頭埋在膝蓋裏,葉衍在他不遠處站着。蘇昱珩鼻子發酸,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慢慢地走到周晉身邊。他把手覆在周晉的後腦勺上,輕輕地按了一下,喚道:“周晉?”
周晉擡起頭來,他眼睛腫着,臉色發灰,像是魂魄離體一般,癡呆地望着蘇昱珩。
蘇昱珩強迫自己問:“你爸爸呢?”
周晉還是面無表情,葉衍輕聲道:“還在搶救。”蘇昱珩這才發現葉衍一臉憔悴,甚是狼狽。他想了想,又問:“阿姨呢?知道了嗎?”
葉衍點點頭,說:“阿姨正趕過來。她……情緒還好。”
蘇昱珩下意識地看了周晉一眼,周晉又低下頭了。可能是先前哭鬧過的原因,他現在宛如一個電量耗光的機器人,任人擺弄,沒有一點生氣。蘇昱珩就像看到自己的弟弟受了傷害一樣,心疼的說不出話來。他在周晉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無意識地擺弄手機,不知怎麽就打給了林之遠。
“怎麽了?”
直到電話裏傳來林之遠的聲音,蘇昱珩才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遠了接電話。好像漂浮在海上的人終于碰上了陸地,蘇昱珩心裏稍微踏實了些。他說:“我一不小心就撥過去了,沒打擾你吧?”
“沒有。”林之遠說:“怎麽不開心?”
“就是……”蘇昱珩突然看到手術室的燈滅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到周晉面前,對他說了句什麽,然後鞠了個躬。蘇昱珩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他回過頭,看到周晉的媽媽跑了過去。她抱住了周晉,女人壓抑的哭聲在三樓回響,無數人朝母子倆望過去,臉上帶着感同身受的悲戚。
蘇昱珩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他哽咽地對電話裏說:“周爸爸走了。”
周晉的母親悲傷過度,加上身體不好,哭了一會竟然暈了過去,幸好葉衍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蘇昱珩見那邊一團亂麻,便挂了電話去幫忙。周晉仍舊像個提線木偶,很乖很安靜,沒再流眼淚。周父的遺體還要辦些手續,蘇昱珩沒接觸過這些事,有些不知所措,可又不能指望周晉,急得團團轉。
葉衍叫住他,讓他先走。
“我怎麽能走!”蘇昱珩心底裏知道周父的事怨不得葉衍,可他和周晉一樣,也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便無意中把葉衍當了替罪羊,語氣十分惡劣。
葉衍說:“交給我吧,我找人辦。”
蘇昱珩沒好氣地指着魂不守舍的周晉:“那他呢?也交給你?”
葉衍不像平時那麽高高在上了,他忍受着周晉和蘇昱珩幾乎有些蠻不講理的指責,點點頭說:“交給我吧。是我沒做到答應的事。”
蘇昱珩不像周晉,還有幾分理智在,聽他真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算了吧。”蘇昱珩模棱兩可地說。
那天蘇昱珩還是陪周晉待了很久。兩人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坐着。葉衍叫助理辦了必要的手續,又幫周母安排了一間高級病房。他一直在忙,似乎很怕周晉似的,不敢靠近,只是偶爾擔憂地看兩眼。
晚上十點,蘇昱珩收到林之遠發來的微信:“今晚還回來嗎?”
蘇昱珩剛要回複,林之遠又說:“珊珊姐來了。”
“她早上就來了。”蘇昱珩說:“今晚不一定能回了。”
周晉突然開口,聲音低啞:“蘇哥,你回去吧。”
蘇昱珩吓了一跳,以為産生了幻聽。他看了周晉一眼,見對方臉上終于有了點表情,心裏稍微松了口氣。
周晉重複了一遍:“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蘇昱珩還是不放心:“你行嗎?還要照顧你媽。”
周晉點點頭。
蘇昱珩道:“那我讓葉衍幫你去……”
誰知一聽見那個名字周晉的臉色就變了。蘇昱珩只好住了嘴。
他最後看了一眼周父的遺體。白布下是一具瘦弱的軀體,眼睛緊閉着,表情還算安詳。前陣子做手術在後腦勺上劃了好長一個口子,延伸到了左耳後,現在還清晰可見。遺體的皮膚還沒完全喪失彈性,蘇昱珩捏着周父的手臂,輕輕搖了搖。周父生病前是個體育老師,上次蘇昱珩來探望他,兩人還一起看NBA比賽。當時盡管知道手術有風險,可看着如此樂觀堅強的病人,沒有人願意相信病魔會将他帶走。偏偏老天的旨意是世上最難揣測的東西。
蘇昱珩也沒什麽可安慰周晉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有事一定要找自己。周晉在原地跟蘇昱珩揮手告別,葉衍把他送到電梯口。
蘇昱珩猶豫了一下,還是對葉衍說:“他不太想看到你。”
葉衍苦笑了一聲,沒否認:“他需要幫助。”
“你好自為之吧。”
蘇昱珩回到家裏,心情還是很低落。李珊珊聽林之遠說了周晉父親的事,也沒像往常一樣和他打鬧。
林之遠用微波爐把飯菜熱了一下,李珊珊的手藝很好,蘇昱珩還是沒吃多少就把筷子放下了。
晚上睡覺,蘇昱珩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來去陽臺抽煙。沒一會林之遠也過來了,輕輕把陽臺門拉上。
“你別管我,先去睡吧。”蘇昱珩說。
林之遠把他手中的煙抽走,吸了一口,又遞到蘇昱珩唇間。
蘇昱珩叼着煙,含糊不清地說:“我特別讨厭醫院。”
林之遠說:“誰都不喜歡。”
蘇昱珩嘆息一聲,兩人不再說話,分着抽完一支煙。
重新躺回床上,蘇昱珩突然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說啊?”
林之遠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間的掙紮。但他很快恢複如常:“不是什麽要緊事,以後再說吧。”
蘇昱珩“哦”了一聲。他側身躺着,林之遠突然靠近他,手臂貼着手臂,後背貼着胸膛,将他抱住了。蘇昱珩小幅度地扭了一下,林之遠不動,他也就作罷了。
周父的後事很是忙了一陣,蘇昱珩也力所能及地幫了點小忙。葉衍租下了周晉家對門的房子,方便照顧母子倆。周晉不拿正眼瞧他,倒是周母一直對他表達感激之情。蘇昱珩去葉衍租的房子看了一眼,心裏不免有些唏噓。他當初也算棒打鴛鴦過,如今真見他們落得這副田地,心裏卻不太好受了。
周父的學校給他舉辦了個小型追悼會,蘇昱珩也去了。許多學生都含着淚水來跟遺體道別,蘇昱珩感動之餘,驀地想起周父當時對他說的:“我這一生,談不上功成名就,只是做了些小事。不敢說有價值,反正無愧于心就是了。”
蘇昱珩不知道自己離世的時候會有誰為他流眼淚,畢竟他跟周晉的父親來比,都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罷了。
周父的葬禮過後,周晉也從Stay辭職了。他和其他員工揮手告別,又抱了蘇昱珩一下,在他耳邊哽咽着說謝謝。蘇昱珩不知怎麽地,有一種周晉将消失在他生命中的錯覺。
沈安牧對蘇昱珩說:“人生就是不停地斷舍離啊。”蘇昱珩嘴上笑話他最近思想境界提高不少,心裏卻酸得像灑了一杯檸檬汁。
不管怎麽樣,蘋果樹也走了,Stay需要一個新的歌手或樂隊。蘇昱珩讓一個在地下音樂圈混的朋友幫忙介紹,但他見了好多人,通通不夠滿意。林之遠說他“曾經滄海難為水”,蘇昱珩覺得不是。Stay請不起大牌,只能在一些小衆的新人裏尋覓,蘋果樹算是蘇昱珩發掘的一塊金子,就這麽沒了,怎麽能不遺憾呢。
後來沈安牧的朋友介紹了一個民謠女歌手。本來蘇昱珩覺得不妥,畢竟來Stay的絕大多數都是男人,而且Stay常年都是硬搖滾的專場。可後來見了那個女歌手一面,蘇昱珩頓時就下定了決心。舞臺被修葺一新,員工們把架子鼓收了起來,蘇昱珩對林之遠說:“Stay需要一點改變。”
那天晚上是女歌手的首秀。她抱着一把木吉他,安靜地坐在舞臺中央,用好聽的煙嗓唱了一首《野罂粟》。
“那時候有多美,想起來像一湖清水,連嘆息都那麽輕微,我不能體會。”
多日不見的陳與橋恰好在歌聲中朝蘇昱珩走來。他們靜靜聽完這首歌,陳與橋說:“昱珩,我要走了。”
最近太多人跟他告別了。蘇昱珩不語,陳與橋又問:“你考慮好了嗎?”
他的聲音很溫柔,也可能是夜晚的原因,蘇昱珩一瞬間忘記了兩人之間所有的不快。他想起有次腳扭了,陳與橋背着他走了很遠的路,也是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跟他說話。
到底是愛過的人。
陳與橋說:“我幫你訂了機票,明天早上十點的。我們一起走吧。”
“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先跟我過去看看,要是不習慣美國,我們再回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麽都不是問題。”
“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受到懲罰了。你原諒我好嗎?”
陳與橋說了很多話。
蘇昱珩望着他,好像回到許多年前,陳與橋緊張地跟他告白的時候。那時陳與橋還年輕,表達的方式很笨拙,一點都不浪漫。他會跟蘇昱珩聊起理想和抱負。可轉眼這麽多年過去,彼此都在茍且偷生。
“明天早上十點是嗎,”蘇昱珩說:“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