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從沈安牧說一個姓陳的來找過蘇昱珩後,林之遠的心情總是七上八下。雖然他在心裏安慰自己那個人不一定是陳與橋,可每當這個時候,腦海裏總有個聲音在冷笑:“不是他還能是誰?”
真要動起手來,兩個陳與橋都不是他對手,可那又怎麽樣呢,愛情畢竟不是靠武力決勝負的。蘇昱珩是否還愛着陳與橋,林之遠不敢想。即使兩人已經住在一起幾個月,他有意無意表露的那些情意蘇昱珩到底明不明白,林之遠心中依舊沒底。
接連幾天,他都睡不好,總是一臉憔悴、打着哈欠去上班。
蘇昱珩雖然心思簡單,也察覺到林之遠這幾天心煩意亂。一天早上,蘇昱珩問他:“最近怎麽了?工作出了問題?”
“沒有。”林之遠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說出陳與橋的事情,對蘇昱珩解釋道:“一點小事,不用擔心。”
“要真出了什麽事你跟我說啊。”蘇昱珩翻了個身,接着睡了。
林之遠應了一聲,俯身親了親他,這才離開。
蘇昱珩起床後,賴在床上玩了會手機,發現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昱珩,我回來了,有空見一面好嗎?”
一共十三個字,蘇昱珩一遍遍地看,看得眼睛都花了。最後他把手機扔在床頭,起床洗漱去了,一路上恍恍惚惚地,踢倒了一個凳子。
陳與橋有種與生俱來的本事,總能讓人覺得特別無辜。就像當初明明是他一意孤行要出國,蘇昱珩才心灰意冷地要分手,可他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将過去揭過,仿佛離開和回來都像吃飯喝水一樣普通。蘇昱珩沒回那條短信,但到底沒能擺脫它的影響,許多刻意被封存的前塵舊事像是洩閘的洪水,鋪天蓋地地将他淹沒了。
蘇昱珩是在大四畢業的時候認識陳與橋的。陳與橋比他大兩歲,那時正在讀研究生。蘇昱珩的論文指導老師恰好是陳與橋的導師。陳與橋那時正在幫導師做課題,而蘇昱珩經常找老師指導論文,有時也幫老師跑跑腿,一來二去,兩人就認識了。
陳與橋是南方人,待人接物都溫和有禮,蘇昱珩對他印象很好。他那時還把林之遠介紹給陳與橋認識,沒想到兩人很不對付。陳與橋倒沒表現太明顯,林之遠卻幾乎沒給過對方好臉色。又一次不歡而散後,林之遠問蘇昱珩:“你們在一起了?”
蘇昱珩搖頭:“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意思,但一直沒明說。”
林之遠說:“他這個人自私自利,城府很深,而且控制欲很強,你和他在一起會後悔的。”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蘇昱珩不以為意。
後來蘇昱珩和陳與橋在一起後,林之遠和他吵了一架。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兩人差點打起來。那之後蘇昱珩就沒聯系過他了,直到一天晚上,蘇昱珩給林之遠發信息:“我操他說他要在上面!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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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遠心髒狂跳,他打電話給蘇昱珩:“你在哪裏?”
蘇昱珩小聲道:“在賓館,他在洗澡……”
“你……”林之遠如鲠在喉,心髒仿佛破了個洞,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要出來了,我先挂了啊!”
林之遠再打過去,蘇昱珩的手機關機了。那天晚上他睜着眼直到天亮,看着夜色層層褪去,城市逐漸恢複光鮮,上班族們打着哈欠魚貫而出,路邊的早餐攤上稀稀拉拉地坐了幾個人。林之遠對自己說,不要再愛蘇昱珩了。
蘇昱珩畢業後在陳與橋大學同學的創業公司上班,這份工作是陳與橋介紹給他的,兩年半後,蘇昱珩和陳與橋分手,于是辭去了工作。當年的種種糾葛如今回頭再看,也不覺得有多驚天動地,可對于當初的蘇昱珩來說,的确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那天晚上蘇昱珩照常去酒吧待着,他四處晃悠的時候看見了周晉,沖他點點頭。周晉見蘇昱珩态度明顯冷淡很多,心裏委屈又難過,強作笑顏跟他打招呼道:“蘇哥,剪頭發了啊。”
“嗯。”蘇昱珩頓了一會,問道:“你爸的病怎麽樣了?”
周晉說道:“前幾天好歹同意動手術了……雖然有風險,但至少比拖着好。”
“你這段時間先別來了,”蘇昱珩說:“好好照顧你爸吧。你媽身體也不好,多幫他分擔點。他什麽時候做手術,我找個時間去看看他。”
周晉的眼睛亮了一瞬:“下周五手術,我爸那天還在念叨你呢,你能去看他太好了。”
蘇昱珩道:“手術風險大,得找個好醫生。另外是不是要包點紅包什麽的?你還有錢嗎,我再借你一點?”
周晉急忙拒絕道:“不用了,蘇哥!這些事情,葉先生會幫我處理的。”
“是嗎?”蘇昱珩挑挑眉:“也對,他肯定能辦好。”
周晉覺得蘇昱珩的話似乎別有深意,他不自在地低下頭:“蘇哥,其實我……”
“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我都明白。”蘇昱珩望着光影中周晉年輕的臉,有些恍惚。正當兩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尴尬時,蘇昱珩突然道:“我一直沒跟你說,你長得特別像我弟弟。”
周晉驚訝地看着他,“啊”了一聲,神色複雜地小聲道:“所以蘇哥才這麽照顧我嗎?”
“也不全是吧……”蘇昱珩似乎在尋找措辭,最終卻只是總結道:“你是個好孩子。”
“這樣啊……”
蘇昱珩說下周去看他父親,就走開了。周晉望着蘇昱珩在地上投下的細長影子,追了兩步,又停下了。
日子照舊風平浪靜,但蘇昱珩和林之遠心中都懷揣着秘密,反而一起憔悴下來。
陳與橋正式光顧Stay的那天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傍晚。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說法,人是在美感的指引下,把偶然事件變成一個個主題,記錄在生命的樂章中。陳與橋的歸來應該算是蘇昱珩生命中不可忽視的一個主題,那麽那天必定有什麽充滿巧合或暗示性的場景,讓其具有足夠的被銘記的分量。事後蘇昱珩想來想去,憶起那晚的火燒雲極其絢爛,就像陳與橋和他第一次接吻時一樣。
那天下午蘇昱珩和小劉去進貨了,剛到酒吧門口,就聽裏面傳來各種嘈雜的噪音,有人在大聲說話,蘇昱珩只聽清“別打了”、“報警”幾個字眼。
他匆忙跑進Stay,透過裏三層外三層亂哄哄看戲的人群,瞥見林之遠和一個男人倒在地上打滾,不停地朝對方揮拳頭。那個男人的眼鏡掉在一邊,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蘇昱珩拼命推搡前面的人牆:“讓開!讓開!”
他跌跌撞撞地闖進包圍圈,正在到林之遠翻身按住陳與橋,抄起手邊的一個空啤酒瓶就向對方頭上砸去。
“林之遠你住手!”蘇昱珩發出一聲顫抖的低吼。
酒瓶擦過陳與橋的耳際,在地上碎裂了,有些小碎片濺起來,在燈光下像是五顏六色的寶石。陳與橋閉着眼睛,一些鋒利的碎片在他眼角和臉頰留下了道道血痕。
林之遠站了起來,神色漠然地看了蘇昱珩一眼,轉身就走。陳與橋也從地上爬起來,整了整皺巴巴的襯衫。他戴上眼鏡,找了個角落坐下,雖然樣子有些狼狽,可一舉一動卻還算優雅。酒吧員工開始收拾被打翻的桌椅和地上的玻璃碎片,人群陸陸續續地散去。蘋果樹樂隊重新開始演唱,鬧劇總算結束了。
蘇昱珩的周圍很快就變得冷冷清清,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前浮現出林之遠走前冷漠兇狠的眼神和陳與橋一邊抹去額頭的血一邊沖他微笑的樣子,一顆心像是在沸水裏翻騰。他朝角落望了一眼,陰影中看不清陳與橋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兩道灼熱的視線。
“老板,您讓讓……”一個服務生正在拖地,尴尬地叫他。
蘇昱珩的腿仿佛粘在了地板上,他費了好大勁才離開原地,然後慢慢走向陳與橋的位置。他像陷在沼澤中的旅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絕望的盡頭走去。
“昱珩,好久不見。”當蘇昱珩終于走到陳與橋的面前,聽到的是一句電影裏被用爛的開頭。蘇昱珩清了清嗓子,沖陳與橋笑了笑:“是挺久了。”
“見你一面還真難啊。”陳與橋用半埋怨半寵溺的語氣說。他的長相沒太大變化,就是相比以前黑了些,五官周正,加上一副眼鏡,怎麽看都是一副成功精英的樣子。
這語氣讓蘇昱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蘇昱珩冷笑道:“有什麽見面的必要嗎?”
陳與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以前蘇昱珩最喜歡他拿自己沒辦法的無奈樣子,如今重新看到,不知怎麽心頭一酸。陳與橋沒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說道:“我這次回國,要待三個月。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帶你一起走。”
蘇昱珩仿佛聽了什麽笑話一樣,嘲諷道:“帶我一起走?我同意了嗎?”
陳與橋說:“這些年我一直想你。”他看起來深情極了,表情和當初對蘇昱珩說“我要出國留學,你等我兩年好不好”時一樣溫柔。
蘇昱珩說:“這些年我根本沒想起過你。”
“何必呢?”陳與橋嘆了口氣:“你就是這樣心口不一。有什麽話明明白白說出來多好,總要埋在心底,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呵”,蘇昱珩問:“你什麽意思?”
“我問你,你為什麽要開酒吧?酒吧為什麽叫Stay?”
蘇昱珩像一只被紮破的氣球,頓時洩氣了,他無話可說。當初的那一點小心思輕易就被對方看破,即使如今的心境遠不複當初,但他已被抓住了把柄,嚣張不起來了。
陳與橋用指節一下下地扣着桌子,他雖然長相斯文,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散露出極強的氣場。他問蘇昱珩:“你想讓我留下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為什麽直接跟我說分手?”
“我讓你留下你就會留下嗎?”蘇昱珩反問。
陳與橋沉默了,半晌,他終于道:“我不知道。”
蘇昱珩發出一聲譏诮的笑:“所以你看,我說不說沒有任何影響。就算你當初留下了,我們也注定不會長久。”
“你該不會以為,”蘇昱珩一字一頓地說:“我願意被你控制一輩子吧。”
陳與橋仔仔細細地打量蘇昱珩,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他的眼鏡在之前的打鬥中産生了細密的裂痕,于是他的目光也四分五裂地,從各個方向切割着對方。
蘇昱珩坦然地和他對視,此刻他覺得自己無比輕盈,仿佛終于掙脫蠶蛹的蝴蝶,輕飄飄地不斷往更高處飛。
“你和林之遠上床了?”陳與橋問他。
蘇昱珩的翅膀仿佛被細線纏住了,他有些煩躁地看對方,怒道:“關你什麽事?”
“你就願意被他控制?”
“他不會控制我。”
陳與橋說:“愛情本身就是控制欲。”
蘇昱珩不置可否,問道:“你們剛才為什麽打架?”
“我和他打架還需要什麽理由嗎?”陳與橋笑起來:“幾乎是本能了。”
“他不是随便跟別人動手的人,”蘇昱珩道:“你跟他說了什麽?”
“我能說什麽?”陳與橋反問道,他挂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擔心我告訴他什麽?”
蘇昱珩在他的質問中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他心中的那只蝴蝶被看不見的線纏住了,他着急地想理清線頭,可卻怎麽也找不到。
陳與橋感嘆道:“蘇昱珩,你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蘇昱珩轉身欲走,只聽陳與橋道:“你跟我走吧,我們去美國生活,哪怕在大街上接吻也不會有人阻止。你父母總不會跑出國管你吧?你跟我走,我們結婚。”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陳與橋曾經對蘇昱珩承諾将來兩人去荷蘭結婚。蘇昱珩激動難耐地将他帶回家見父母,結果被打了個半死。但當時竟不覺得痛,現在想來,愛情真像鴉片,吸一口便能抵抗一切痛苦。可等幻覺過去,剩下的不過是滿目瘡痍。
當初誘人的甜言蜜語,現在看來更像一個幼稚的謊言。蘇昱珩說:“一張紙而已,我真沒那麽稀罕。”
“你這麽急着拒絕幹什麽?昱珩,你又不愛林之遠,何必豎起一身的刺對着我?”陳與橋的語氣像是老師在教導學生:“我們當初那段日子,我不信你都忘了。如果你真的只是找個人過日子,比起和林之遠将就,和我在一起有什麽不好?昱珩,你就勇敢一次吧,膽小鬼是得不到幸福的。”
蘇昱珩想反駁些什麽,最後只是說:“我走了。”
他從Stay出來,回頭望了望。身後是閃爍的霓虹燈招牌,身前是無數的車流和人流,他仿佛從一個燈紅酒綠之處,走向另一個燈紅酒綠之處,找不到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