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之遠到達火鍋店時,同事們已經開吃了。他在公司人緣不錯,不愛端架子,因此大家紛紛嚷着罰酒。林之遠的目光在夏澤身上停留了一瞬,沖他微一點頭。旁邊的同事倒了一杯酒給林之遠,他先敬了老李,祝賀他凱旋歸來,又倒了一杯,越過人群沖夏澤遙遙一遞:“歡迎。”夏澤連忙站起來,和他碰了杯,一飲而盡。林之遠順勢在夏澤身邊坐下。衆人邊吃邊聊,有好幾個姑娘對夏澤頗感興趣,一直在跟他說話。林之遠看越來越多的人灌夏澤酒,終于忍不住道:“行了吧,別欺負新同事了。”
于是大家紛紛起哄,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笑道:“長得帥就是有特權啊!”夏澤喝酒上臉,因此他此時的臉紅便也不那麽突兀了。“謝謝遠哥。”他低聲道。
大家的話題總是跳躍得很,林之遠心裏有事,對談話一只耳進一只耳出,所以當發現衆人突然安靜下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時,林之遠還有些莫名其妙:“怎麽了?”
一姑娘說:“遠哥,財務小劉說你談戀愛了!是不是真的啊!”
“啊?”林之遠愣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夏澤,對方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林之遠莫名有些心虛,他打了個哈哈:“不告訴你們。”
大家又起哄,不過到底沒有刨根問底。林之遠暗中長出一口氣,心裏的石頭暫時落了地。身旁的夏澤低着頭,裝出不甚在意的樣子,林之遠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向他解釋。
說實話林之遠跟蘇昱珩的事情本沒有什麽好隐瞞的,可夏澤的突然出現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他曾想過,如果能再見到夏澤,一定要好好補償對方,可從見到夏澤起,他一直不敢問夏澤是否想和他重新來過。因為他怕夏澤說想。林之遠不想放棄蘇昱珩,他愛了蘇昱珩十年,本以為這段感情永不見天日,結果上天垂憐,給了他一個機會,這機會如此寶貴,他不能讓它溜走。
林之遠真心喜歡過夏澤,他曾想過和夏澤共度餘生,和夏澤在一起的時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愛着蘇昱珩。如果沒有那次醉酒後的荒唐,林之遠和蘇昱珩只會像無限接近X軸的反比例函數,永遠不能重合。夏澤回來後,只要他有意,林之遠會重新和他在一起,因為愧疚而更溫柔地對待他,然後兩個人一起過完一生。
說實話,夏澤更體貼,并且注重生活質量,和他生活在一起令人舒服。反觀蘇昱珩,總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樣子,又愛管閑事、愛生氣,性格差了八條街。林之遠也問過自己為什麽愛蘇昱珩,沒有答案。因為愛情本就是一件不講道理,毫無邏輯可言的事情啊。
那天直到聚餐結束衆人各自回家,夏澤也沒問起林之遠有沒有和別人交往,盡管他們離得很近,小聲說話根本不會被其他人聽見。也許,他也有自己的顧慮。
蘇昱珩的日子同樣不好過。林之遠走了之後,他被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通。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令蘇昱珩疲憊不堪。最初他試過跟父母講道理,說他的同性戀是天生的,不是自己選擇的,可後來才明白,父母不是不懂,他們只是仗着養育之恩脅迫罷了。生活永遠不像電影和小說,為了給人以安慰,總有一個溫暖的結局。蘇昱珩已經預料到,也許他終其一生都不能獲得父母的諒解,而他的父母,也不會接受自己兒子的不同。得過且過吧,這世上的不幸那麽多,誰不是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呢。
三天後,蘇昱珩給林之遠發信息:“我媽下午三點的飛機,你今晚回來吧。”
蘇昱珩送母親走,蘇母走之前再三讓他保證“改邪歸正”。蘇昱珩口中敷衍道:“知道了”。蘇母恨鐵不成鋼地斥道:“回回都是嘴上說一套,背後做一套!”
蘇昱珩覺得好笑:“既然你知道,那還一直讓我改什麽?”
蘇母道:“我不能看着你走錯路!”
蘇昱珩輕哼一聲:“人生的路有那麽多條,你怎麽知道喜歡同性就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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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蘇母氣得發抖,指着蘇昱珩大叫:“你這是要氣死我啊!”
于是蘇昱珩沉默了。父母總有終極殺招,只要祭出親情和孝道這把刀,再倔強的頭顱也不得不低下。他只能承受着父母的責罵,把委屈往肚子裏咽。送走母親後,他給林之遠發了個短信:“酒吧。”
林之遠下班後直接開車去了Stay,蘋果樹樂隊正在演唱列侬的《In my life》,主唱有一把沙啞而溫柔的嗓音,他唱道:“Though I know I’ll never lose affection,for people and things that went before,I know I’ll often stop and think about them,In my life, I’ll love you more。 ”他們是蘇昱珩簽得最久的一支樂隊了,蘇昱珩總跟林之遠說:“他們一定會火的。”林之遠靜靜聽完這首歌,深有同感。
蘇昱珩不在一樓,沈安牧看到林之遠四處找人,招呼他道:“遠哥,老板剛上樓去了。”
林之遠點點頭正要走,沈安牧突然叫住他:“遠哥等等,我想起來個事。”
林之遠問:“什麽事?”
沈安牧回憶一番才說道:“昨天有個人來找老板。當時挺晚的,老板已經回去了,他就說過幾天再來。”
林之遠疑惑道:“長什麽樣啊?”
沈安牧想了想,說:“看起來學歷很高的樣子,戴一副無框眼鏡,說話很慢,口音奇怪,好像是海歸。”沈安牧說着說着,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見林之遠垂下身側的手不知何時握起了拳頭,因為用力過猛的原因,指節泛白。閃爍迷離的燈光中,林之遠向來溫和的臉變得前所未有的冷峻,甚至還有一絲暴戾。
林之遠問:“他說名字了嗎?”
沈安牧被他吓住了,硬着頭皮道:“他說姓陳。”話音剛落,就見林之遠狠狠一拳砸在了吧臺上,低聲罵了句髒話。
沈安牧大約明白了什麽,不再看他,低頭忙手裏的活。
“老沈,麻煩你個事。”林之遠突然道。
沈安牧擡頭,見林之遠恢複了平靜,點頭應道:“你說。”
“下次他再來,你給我打個電話。”
沈安牧道:“沒問題。”
林之遠推開蘇昱珩專用休息室的門,看見他正皺着眉頭打電話。聽見動靜,蘇昱珩轉過頭對他笑了笑,配上他剪得極短的頭發,像個青春洋溢的高中生。
林之遠在他的頭頂上摸了摸,短短的發茬紮得他心癢。蘇昱珩一邊用眼神警告他,一邊跟電話裏的人說:“二姨,不是我說你,你幹嘛非逼她?30多歲,30多歲怎麽了?不結婚怎麽了?非逼到這種地步你們才知道怕!行了,我等下給珊珊姐打電話,先別擔心了……嗯我知道,知道了……好不說了,再見。”
蘇昱珩挂了電話,林之遠問他:“怎麽回事?”
蘇昱珩摸了摸腦袋:“你不是老說頭發太長了嗎,我昨天剪了。怎麽樣像不像黑社會,能不能鎮得住場子。”
“太能了。”林之遠稱贊他,指了指他的手機:“珊珊姐怎麽了?”
“唉”,蘇昱珩立刻變成愁眉苦臉的樣子:“還不是老問題,二姨他們一直逼珊珊姐結婚,不停地給她介紹相親對象,珊珊姐你見過的,一直就主張獨身主義,前些年還好,這幾年年紀大了家裏就不停地催。把她逼急了,昨天給我姨父發了個新聞鏈接,講的是一個女生因為父母逼婚跳樓身亡的事情,把全家人吓一大跳,今天又放狠話,說再逼她就出家。”
林之遠感嘆道:“不結婚就不結婚呗,逼成這樣也太過分了。”
“你是不懂我們這樣的傳統家庭思想有多頑固。”蘇昱珩把鞋蹬掉,盤腿坐在沙發上:“不結婚就不結婚呗,同性戀就同性戀呗,是你父母才能說出來的話。有時候真羨慕你的家庭,基本上是我見過的最幸福的了。”
“幸福嗎……”林之遠苦笑一聲:“我告訴你個秘密。”
蘇昱珩立刻兩眼發光:“什麽秘密!幸福的訣竅嗎?”
“不是,是幸福背後的醜陋。”林之遠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道:“我七歲那年,父母差點離婚。那段時間他們吵得非常厲害,我有将近三個月沒在家裏吃飯,因為所有的碗碟都摔碎了。”
“啊……”蘇昱珩有些吃驚,他不由得往林之遠身旁靠了靠,試圖傳遞一點安慰。
林之遠會意地攬住他,将塵封多年的往事一一道來:“當時我父母都跟瘋了似的,一點教養都沒了,我媽披頭散發地跟我爸打架,被我爸揪着頭發往牆上撞。”
“我操!”蘇昱珩情緒有些激動,想象着林之遠小小年紀就面臨這些,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從心髒蔓延開來,他小聲道:“那後來呢?”
“後來……”林之遠有些煩躁,他在身上摸煙,蘇昱珩遞給他一根,幫他點燃了。
袅袅的煙霧中,林之遠露出一絲悲傷的神色,他說:“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踩着一地的玻璃渣,看見我爸拿着擀面杖,我媽拿着菜刀,兩人的表情都很可怕,真要弄死對方似的。我就走到陽臺上去,他們誰也沒理我,我爬上欄杆把窗戶打開,一只腳邁出去,然後叫他們。我們家在20樓,當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再這樣,我就從這跳下去。他們吓傻了,我媽突然哭了,我爸過來抱我,我就尖叫,直到他們堵咒發誓再也不吵架,我才下來。”
蘇昱珩沉默地握住了林之遠的手。
“從那以後,他們真的和好了,再也沒吵過架,至少我沒看到過。搞笑的是,我的家庭居然逐漸成了幸福的代名詞。你以為我父母真的只是因為思想開明而接受我是個同性戀?至少一半的原因是被小時候的我吓住了吧。”
林之遠用手來回摩擦蘇昱珩的後腦勺,嘆了口氣:“你以前說過親情是最鋒利的一把刀,這是沒錯的。後來我長大了,從親戚的閑言碎語中才大概明白,我媽當時和她的初戀重逢,那人是個攝影師。我媽、我爸、還有他是大學同學。我媽和那個攝影師可能有點誤會吧,我爸用了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最後追到我媽。我媽當時想跟初戀走,可是被我攪和了。這麽多年,別人總誇她有福氣,嫁了個好老公,只有我從來不敢問她幸不幸福。”
兩人依偎在一起,各自發了會呆。窗外的路燈亮起來,在燈光的映照下,外面的車水馬龍顯得那麽不真實,像一場幻覺。而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時間仿佛停滞了,永恒在這一刻降臨。
過了一會,蘇昱珩有心活躍氣氛,提起大學時代林之遠跟他開玩笑,問要不要和他在一起的事情,有些感慨地說:“當時就覺得你是個危險的人,特別狠,我有點怕你,做朋友還好,戀人實在是算了。”
林之遠問:“那現在怎麽又肯了?”
蘇昱珩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不知道啊,可能是發現你其實人很好吧,就是什麽都愛悶在心裏。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瞎,不不,肯定是我瞎。”
林之遠哈哈大笑:“那你接着瞎吧。”
蘇昱珩躺倒在沙發上,把腳搭在林之遠腿上,突然說:“果然幸福都是假的,性才是真的。”
林之遠捏捏他的腳趾,反駁道:“也不一定,幸福不過是一種感覺而已,無所謂真假。我媽……沒和初戀重逢前應該是幸福的。”
蘇昱珩道:“你現在也大了,懂事了,阿姨如果不幸福,可以離婚啊。”
林之遠搖頭:“有些事情,必須要在恰當的時機才能做成。一旦錯過時機,就很難說了。都是我當年耽誤了她。”
“別說這種話!當時你才多大,懂什麽呀?”蘇昱珩道:“別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是他們有緣無分。”
林之遠配合地笑:“是是是。蘇昱珩,今天的你很深刻啊,充滿了哲學家的氣質。”
“去你的吧。”蘇昱珩起身:“我一直都很深刻。對了,我給珊珊姐打個電話,等會咱們下去聽蘋果樹的新歌。”
林之遠道:“這樂隊哪樣都好,就是名字不好。你看那些牛逼樂隊,名字多有氣勢,國外槍花、涅槃、金屬、綠日、鐵娘子,國內也有舌頭、蒼蠅、輪回、二手玫瑰,他們搞個蘋果樹,這差到不知哪去了。”
蘇昱珩道:“你說得對,我也打算建議他們換個名字。主要他們的主打歌太悲了。”
酒吧一樓,貝斯手望着吉他手,吉他手望着主唱,主唱望着虛空。吉他手撥動琴弦,鼓手敲下鼓點,今晚的狂歡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