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江湖傳奇
當宮千璧從密室中出來的時候,便看到張奉言率領着一群正道人士站在門口,手中舉着長劍,做出防備的姿态。
但是當這些人看到來人是宮千璧後,齊齊松了一口氣,收起手中的武器,對着宮千璧拱手謝道:“多謝衛前輩。”
如果不是衛方承給向他們傳遞消息說今天魔教大亂,可以趁機攻打,他們以後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攻上這珞珈山。
宮千璧沒有說話,那些人覺得有些尴尬,但同時又想與眼前這位雲冠派的小師叔交好,套套近乎,于是看着宮千璧身上的大紅喜服又找了個話題,有人開口問宮千璧,“衛前輩今日是要成親嗎?”
其他人聽見這話,也注意到宮千璧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喜服,頓時房間裏響起了一片祝賀之聲。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早生貴子啊!”
“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啊!”
……
宮千璧面無表情地聽着眼前這些人的祝賀詞,這些話聽在他的耳中更像是一個諷刺。
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呵……
“我這也不知道衛前輩今日大喜,也沒帶禮物,下回去雲冠派一定給衛前輩把禮物補上。”張奉言看到宮千璧成親心中暗暗高興,衛方承既然你能在這悄無聲息地成了親,那新娘子就肯定不會是白弱水,張奉言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後很有可能會将白弱水娶到家裏,臉上的笑容便更加的真誠了。
他對又問宮千璧:“不過衛前輩怎麽沒在雲冠派成親啊?還選了這麽個日子?”
“這日子挺好的,為江湖除了一個大害,簡直是大快人心!”
“對了新娘子呢?這玄明教現在可有些亂,新娘子可別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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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說話!衛前輩肯定把新娘子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着入洞房呢!”
“诶呦都這個時間了,還怎麽入洞房啊?”
……
衆人叽叽喳喳地吵個不停,紛紛向衛方承打聽新娘子的來歷。
“他已經死了。”宮千璧終于說了話,他的臉上不見絲毫的悲切。
一時間,屋子裏的所有人都閉上了嘴,他們偷偷打量着宮千璧的臉色,又覺得他這副模樣不像是剛死了老婆的。
但是這種事宮千璧完全不必要撒謊,他們又想到他們攻上珞珈山的這一路上看着路邊的紅色燈籠紅色綢布,說不好便是為衛前輩和他的新娘準備的。
如此看到,那新娘應該也是魔教中人,而且地位不低,衛前輩為了除魔大業竟是能犧牲自己的美色,實在令他們佩服至極。
這江湖上多得是好兒女被魔教妖人所惑,叛出師門,衛方承此舉可以說是正道人士之楷模,當得萬世流芳。
眼前的這些江湖人當即便對宮千璧又高看了一眼,對他彎腰行禮,“衛前輩大義,我等不及。”
宮千璧不知道這些正道人士腦子裏都腦補了些什麽,他也懶得去猜,岑非如今已經死了。
應該是死了的。
不過他也曾一劍穿過岑非的胸膛,可是後來他竟然又活了過來。
他是怎麽活過來的呢?他待在這具身體裏,看着衛方承在他身邊守了兩天兩夜,而後岑非就醒了過來。
難不成是衛方承的心誠所致?
這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一樣,當年他們一家遭岑非滅門的時候衛方承在父母的墳前跪了三天三夜,他的父母卻是沒能醒過來。
宮千璧知道,如果想讓岑非死得幹淨徹底,現在就該将岑非的屍體像那藥廬一樣一把火給燒了。
但是他沒有。
他心裏藏着隐秘的欲望,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
正當這些武林人士開始搜刮着這件屋子裏的寶物秘籍,一深藍色的身影忽然闖入了房間裏,他手中銀色的刀片對着宮千璧,口中罵道:“衛方承,你個叛徒!狗娘養的!枉費教主對您一片真心!你不得好死!”
那是左護法的聲音,宮千璧不需要擡頭便能辨出來人是誰。眼見着那把青葉刀向他砍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有躲避,好像心甘情願地要赴死一般。
周圍的其他武林人士來不及阻攔,眼見着宮千璧要血濺當場,張奉言看到這一幕,吓的手一抖将自己手裏的翡翠丢了過去,正好與左護法手中的青葉刀碰在了一起。
那把青葉刀偏了半分,只砍去了宮千璧的幾縷頭發,而他本人還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
緊接着在左護法還想砍下第二刀的時候,身後有人用一把長劍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死了。
宮千璧自始至終只有在看到那件月色翡翠碎在地上的時候,眼神中才有了略微的波動。
張奉言本來還有些心疼那掉在地上的月色翡翠,他剛想蹲下身查看一下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便感覺自己的好像被惡鬼盯上了一般,渾身冒起了冷氣。
他擡頭環顧左右,發現宮千璧正看着自己,那個眼神仿佛要将自己淩遲一般,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他惹不起宮千璧,于是不露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躲在了其他人的後面。
宮千璧低下頭望着地上摔得粉碎的翡翠,他想起生辰的時候岑非捧着那一對翡翠雕成的童子獻寶般地送到衛方承的面前,他還給衛方承做了長壽面,做了翡翠扳指。
而在那個時候,藏着這具身體裏的他已經開始謀劃如何殺死岑非了。
殺死岑非的過程他曾在腦海中模拟了千百次,最後他果然将自己想好的那些,一一照做。
他把匕首刺入他的心髒,告訴他,自己就是衛方承,看着他絕望而死。
唯一不在預料中的,是他最後對岑非說的那句話。
如果他能活下來,自己就把衛方承還給他。
……
将左護法的屍體拖出去後,淩波派的一位姓鐘的堂主上前一步,對宮千璧道:“衛前輩,魔教衆人均已伏誅,您是否要跟我們一起回去?”
宮千璧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半晌後搖了搖頭,回道:“不必了,我再在這兒待一會兒,”
宮千璧沒有回雲冠派,也沒有留在珞珈山上,他去了江南,那是衛方承與岑非初遇的地方。
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個地方,只是很随意地跟着一大波人上了船,再醒來時便到了這裏。
他坐在岸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這具身體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活着也不再有樂趣,他卻沒有像上回的那樣再把身體交還給衛方承。
他不喜歡岑非,而岑非喜歡的人,也從來不是他。
他不想成全他們。
茶館裏說書先生将手中的醒木照着那桌子重重一拍,接着說道:“那穿着喜服的少俠,正是雲冠派掌門的小師叔——衛方承。說起這位少俠那可是大有來頭,記得是戊戌年二月十三日,那……”
宮千璧從河岸站起身,他漫無目的地走在眼前的這條街道上,采蓮姑娘的歌聲婉轉悠揚,傳入他的耳中,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在那麽一瞬間,他只覺得前途漫漫,回首再無歸途。
……
那是多年以後,宮千璧早已經退隐江湖,離開了雲冠派,自己在一座山上搭了間茅草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現在不過是三十多歲,卻已經是滿頭華發,他時常會看着一棵樹、一株花怔怔出神,一看便是半天。
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院子裏的樹枝上挂着晶瑩的霧凇,寒風猛烈地叩擊着他的門窗。
他從茅屋裏走出去,看着眼前漫山遍野的雪白,半輪冷月在薄薄的雲層間穿行,銀色的月光傾瀉下來,灑在皚皚白雪上,月色與雪色交融在一起,比那件翡翠的顏色更勝三分。
他突然跪在了雪地中,失聲痛哭。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風雪夜中,有一個白發的男人,跪在雪地裏,哭得像一個孩子。
那些記憶無緣由地跳入了他的腦海中,那些曾經在他的夢境裏不斷糾纏着折磨着他的場景在這一瞬間都找到了源頭。這并沒有讓他變得輕松或者是解脫,從此……他将永遠沉入無邊的夢靥中。
他看着他的青年蜷縮在雪地裏,雪花落下,将他埋在皚皚雪中,他想要救出青年,可是他什麽也做不了。
後來,青年死在了冰天雪地裏。
他隐約還能聽見青年對自己一聲聲地叫着:“哥哥!哥哥!我們的花開了!”
他們的花開了,可是青年再也看不到了。
轉眼間,青年又變了一副模樣,烈日炎炎下,他求着自己不要帶走那個女孩,告訴自己,如果帶走那個女孩,他會死的。
青年說:“下雨了。”
那是假的,青年在騙自己,那輪烈日正高高地懸在天上,于是他帶走了那個女孩,于是青年也死了。
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那些他見過,沒見過的,統統化作洶湧的河流毫無預兆地湧入了他的腦海中。
一口鮮紅色的血噴在白雪上,像是點點臘梅傲寒綻放,北風在耳邊呼嘯,歇斯底裏,令人肝膽俱裂。
他抓了一把雪,喃喃地喚着青年:“寶寶……”
無人回應。
如果……他從來就不存在過,那麽這一世,寶寶是不是能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完這一生呢。
這原本便是他第一世最大的心願,卻一直都沒能實現過。
他的每一次受傷,每一次離去……都是因為自己。
宮千璧苦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流至嘴角邊,與血混在了一起,滴落在雪上。
這世界中的一切皆是虛假,唯有青年是真實。
他殺死了真實。
那是他的摯愛,他的美夢,令他疼痛到窒息的欲望,是他靈魂栖息的地方。
然而……他殺死了他。
從此,他将一無所有,孑然一身。
他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會對自己的仇人不忍心,為什麽要殺死他的時候會比殺死自己還要難過。
這麽多年來,從把匕首刺入青年心髒的那一刻起,他便強裝冷漠,強裝鎮定。這一天,他終于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一直以為是藏在這個身體裏的另一個人留下感情太深刻,所以才會影響了自己。
卻原來,那是他們前世累積下的無數羁絆。
只可惜……宮千璧擡起手,看着手裏的扳指,映着冷冷的月光,上面似乎出現了他的模樣。
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啊。
宮千璧又哭又笑,似是瘋魔了一般,甩着胳膊不停地捶打着自己面前冰冷堅硬的土地,痛苦地哀叫着,似是一只絕望的瀕死的怪物。雪花片片落在他的發間,他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後來,這只怪物倒在了雪地裏。
風停,雪霁,天地間一片寂靜。
這一世的苦痛,何時才會有終結。
他閉上了眼睛,天空再一次地飄下了細雪,紛紛揚揚、溫溫柔柔地墜下,輕盈又缥缈。
不多時,他的身體上便覆了薄薄的一層白雪,他的氣息漸漸變得微弱,仰頭望着天際的疏星點點,長長的嘆氣聲穿過漫長寂靜的黑夜,抵達黎明。
終于,漫漫長夜過去,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溫暖的陽光灑向了雪白的世界,他伸出手,抓着空氣中的一絲幻影,他說:“我把方承還給你……”
“你回來吧。”
“我再也不會出現了……”
宮千璧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
“我把方承還給你啊……”
天地蒼蒼,只有幾只寒鴉發出的凄厲的慘叫聲,沒人回應他。
……
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