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湖傳奇
衛方承第二天從客棧醒過來的時候,他記得剛才還是下午,怎麽在一醒來眼前就變了天了。
而且他明明記得自己是在珞珈山腳下,現在卻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他從房間裏走出去,發現自己住的地方是一間客棧,他叫來小二向他打聽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小二拿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奇怪地看着衛方承,“九月二十八啊,怎麽了客官?”
昨天正是九月二十七,也就是說他僅僅是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麽印象,他又問了一句,“我昨天怎麽來這兒了?”
小二更加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毛病了,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回答衛方承道:“這小的我哪兒知道,您自己走進來的您問我?”
“哦,多謝小哥了。”
衛方承實在不記得自己昨天來過這間客棧,他這個年紀應該不會出現這種忘魂的毛病,但他現在已經無暇想這些事了,他必須趕緊去玄明教看看岑非現在這麽樣了。
出了客棧連忙上了珞珈山,還沒等進到玄明教內便遇見了出來找岑非的左護法,左護法見到衛方承後跟他打了一聲招呼,叫道:“衛公子。”
“你們教主呢?”衛方承問道。
“我們也正在找教主。”左護法嘆着氣,“他昨晚跟一位姓宮的少俠從地牢裏打出去就不見了,我們這些人找了一晚上了也沒找到教主的蹤影。”
“他往哪個方向去了?”衛方承心中焦急,隐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左護法又是嘆氣,“據地牢門口守衛的弟子們說,是看着他們向西南方向去了,但是我們沿途搜了好幾遍,并沒有看到人。”
衛方承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跟你們一起去找。”
“麻煩衛少俠了。”
昨天晚上剛下了一場大雨,山路泥濘濕滑,實在是不太不好走,衛方承卻是走得飛快,褲腿上濺了不少的泥點,不過他也沒在意,甚至走得比之前更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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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教主啦!找到教主啦!”
忽然聽見遠方玄明教弟子的呼喊聲,還沒等左護法轉過身,他身邊的衛方承便似一支離弦的箭的飛了出去,只剩下一道殘影。
左護法驚了一下,這衛少俠的輕功也太好了點吧。
當衛方承來到聲源處,便見着剛才叫人的兩個玄明教弟子的面前躺着一個瘦削的身影。
那是岑非。
他的一張臉刷的就白了,急忙沖過去跪在岑非的身邊,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只能小聲地叫道:“岑兄?岑兄?”
他連叫數聲,岑非卻是沒有半點反應,跪在一邊的兩個玄明教弟子見狀提醒衛方承道:“衛公子,我們教主……已經去了。”
衛方承卻是仿佛沒有聽到那名弟子的話一般,他懷裏的人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身上原本白色的衣服被血水染成淺紅色,他閉着雙眼,睡得很安詳。
太陽出來了,溫暖的光灑滿這偏樹林,可是岑非的身體還是冰冷的,他抓在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不斷地搓着,可是沒有用啊。
他沒了呼吸,沒了脈搏,沒了心跳。
衛方承知道這意味着什麽,許多年以前,他的父母親人就是這樣冰冷地躺在他的面前,後來,他親手将他們都埋入了地下。
而過不了多久,眼前的這個人,也要永遠地沉入窒息的黑暗中了。
不……不可以的……
溫柔的風從山間吹到這裏,風中帶着珞珈花的香氣,那是一種開着小小的、白色花朵的植物,《藥典》中說,食用大量的珞珈花的種子會産生幻覺。
衛方承覺得也許是《藥典》中說的不對,明明是珞珈花的香氣也具有致幻的作用,他的岑兄一定還是好好的。
他将岑非抱起來。他太輕了,好像被風輕輕一吹就能散了,衛方承害怕他會消失,于是将抱着他的兩條胳膊又收緊了一些。
可是他沒走幾步便覺得懷裏這個人身上的溫度太低了些,于是想也不想就将自己的袍子脫下來蓋在岑非的身上,然後抱着他繼續向前走去。
剛走了一會兒,左護法終于是追了過來,他看見衛方承手裏抱着的岑非,心中一驚,連忙問道:“衛公子,我們教主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衛方承面無表情地越過了左護法,抱着岑非向玄明教走去。
左護法皺了皺眉頭,抓起站起剛在叫人的弟子,問他,“教主怎麽樣了?”
剛剛從地上站起來的弟子馬上又跪在了地上,對左護法哭道:“教主他……已經去了。”
“什麽!”左護法瞬間變了臉色。
衛方承将岑非一直抱進了他的房間裏,将他放在床上,又從櫃子裏拿出被子給他蓋好,他在岑非的床邊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那個人,盼着在接下來的某個時間點,他會忽然睜開眼,“方承你來了?”
左護法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心中也有幾分悵然,但現在絕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們必須在那些正道門派攻打過來之前确立好下一任教主,至于岑非的屍體,一把火燒了了事便可。
只是他這話跟衛方承說了好幾遍,衛方承都不肯挪地方,不肯挪地方也就算了,還不讓他們動岑非的屍體,這就很過分了。
左護法臉上的表情也難看了幾分,他站在衛方承的身後對他說:“衛公子,我們教主已經去了,還希望你能讓他走個安穩。”
衛方承不為所動,搖搖頭,小聲說:“沒有,岑兄只是睡着了,他過會兒就能醒過來。”
“衛公子,我們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才對你幾番忍讓的,但也請你遵守一下我們玄明教的規矩。”
衛方承仿佛是沒聽到左護法的話一般,依舊如同一尊靜立的雕像守在岑非的身邊。
左護法本就為岑非突然去世的消息愁得兩眼發懵,現在還有衛方承這個小子要跟他對着幹,氣急這下拔出腰間的佩刀便向衛方承砍去。
卻不想,衛方承頭也沒回,只擡起右手,用食指與中指夾住了刀片,左護法一愣,萬萬沒想到衛方承能做到這個地步,他心中不服輸,于是手上的勁兒也加大了些,然後便聽見當的一聲,他的手中的佩刀斷成了兩截,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房間裏靜悄悄的一片,左護法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來,衛方承跟在岑非身邊那麽久,他從來沒想過衛方承的內力竟會如此深厚。他一直以為衛方承是靠花言巧語才讨得他們教主的喜歡的。
左護法更加想試試衛方承的武功究竟如何了,他擡掌就要向衛方承的後背打去,只不過這一次卻是沒能得逞,右護法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他一把拉住左護法的胳膊,勸道:“算了,先把教裏的事處理了,教主既然已經去了,他愛守就讓他在這兒守着吧。”
左護法也明白右護法說的這個道理,但現在他心裏還有一股氣沒下去,非得把眼前的這個傻逼揍一頓心裏才能舒服。
然而到最後他的這口氣也沒能出去,被右護法拽着領子給拖走了。
衛方承就這麽在岑非的床前不吃不喝不睡地守了兩天兩夜,岑非的屍體既沒有僵硬,也沒有出現過屍斑,除了沒有呼吸,他和熟睡中的人沒什麽兩樣。
衛方承就那麽定定地看着他,兩只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可是他再怎麽厲害也不是神仙,最後還是沒能一直撐下去,昏睡在了岑非的床邊。
他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個笑的很好看的少年軟軟地叫着他哥哥,他帶着他數星星,與他一起種下很多好看的鳳仙花。
而後來……少年死在了大雪裏。
“教主有呼吸了!”
玄明教弟子的驚叫一聲一下子将衛方承從睡夢中驚醒,他擡起頭,眼神中帶着些茫然,不過馬上他就意識到弟子說了什麽,于是再也沒有半分的睡意,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望着床上的人。
岑非的胸口在小幅度地起伏着,呼吸很微弱,像是随時都有可能停止,衛方承的雙手不停地顫抖着,一時間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幸好左護法聽到弟子的尖叫聲急忙趕來,看到岑非死而複生心中雖然震驚,但馬上便找回了理智,對着呆愣在門口的弟子叫道:“快去叫錢先生來!”
錢先生得知岑非活過來的消息後提着藥箱從自己想藥廬一路狂奔過來,他之前是檢查過岑非的屍體的,确定了他是死的透透的,沒想到幾天之後這人竟然還能自己活過來。
奇怪,實在太奇怪了。
錢先生很想弄明白岑非死而複生的機理到底是什麽,但再怎麽說岑非也是玄明教的教主,容不得他肆意妄為,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裝模作樣地給岑非把脈,然後站起身,對圍在自己身邊的這一群人說道:“教主的身體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
“他什麽時候能醒過來?”衛方承問。
“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晚上差不多就能醒了。”錢先生看着衛方承皺了皺眉頭,兇道:“倒是你,你要再不去休息一會兒,我們就該給你準備棺材了。”
衛方承拒絕了,“不用,我等他醒過來。”
錢先生還算對得起他的那一身醫術,晚上的時候岑非果然醒了過來,他一睜開眼,便看到眼前的衛方承胡子拉碴的趴在自己的床邊,眼睛裏滿是血絲,他想要伸手碰一碰他,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
他張了張嘴,斷斷續續地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完整的話來,“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衛方承看着岑非的睫毛輕輕顫動到他的眼睛完全睜開,自始至終他都是跪在岑非的床邊,沒敢有一點動作。直到聽到了岑非的聲音,頓時無措了起來,兩只手抓着岑非被子裏的右手,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帶着哽咽對岑非說:“都是我不好,我如果早些趕來的話,你就不會這樣了。”
“跟你沒關系。”岑非搖搖頭,又問他,“以後……你留在這裏陪我好不好?”
原本岑非以為自己在這個世上算得上是無牽無挂的,可是在他即将要死去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幕全是衛方承的面孔。
他在江南與他的初遇,灰衣的青年對他輕輕一笑,帶走了江南的三分盛景。
比武大會後,他将月色翡翠送到自己的面前,銀色的月光傾瀉而下,他與青年坐在河畔,一切仿佛是一場幻境。
……
“留在這兒?”衛方承微微皺了皺眉頭。
“嗯,留在這兒陪我。”岑非又咳了兩聲,嘴角溢出鮮血來,衛方承看得心裏難受,一邊讓他別再說話了,一邊連忙拿着帕子想把他嘴角的血跡擦幹淨,卻被岑非抓住了手,他凝視着衛方承,“或者是再過幾年,我将玄明教交出去,陪你再回去,好嗎?”
衛方承咬着唇,他也很想陪在岑非的身邊,只是雲觀派教養了他多年,他如果以後都留在玄明教中便是不孝了。
只是他這些話還沒有說出來,便見着岑非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衛方承哪裏還會再拒絕岑非,現在就是岑非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給他摘下來,遂點了點頭,應道,“我回去跟掌門他們說一聲。”
“你還要回去?”岑非的臉上好不容易多了血色,因為這幾句話又變成了一片慘白。
“我……我過幾日,等你好起來,我再回雲冠派告知掌門一聲”衛方承抓住岑非的手,把它給放進被子裏,又将他嘴角的血跡一一擦幹淨,對他說:“我願意留在這裏陪着你。”
“不回去不行嗎?”岑非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衛方承,衛方承的心一下子就算的一塌糊塗。
“我如果不回去的話,掌門要擔心了。”衛方承垂着腦袋,如果岑非再堅持不讓他回去的話,他就要全面投降了。
不過岑非到最後卻是松了口,說:“那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
岑非身體恢複得不錯,等到十一月份的時候便與常人無異了,他陪着衛方承去了雲冠派,雲冠派的掌門及一幹長老很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雲冠派的這些老頭其實并不太喜歡岑非這只拱了自己家白菜的豬,雖然這只豬長得眉清目秀,算是豬中極品,但再極品也架不住這是一只公豬的事實。
不過老頭們心中不滿臉上卻是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這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圍一直持續到衛方承告訴掌門他以後要跟着岑非住在外面,不回雲冠派了。
掌門立馬就急了,人家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他們這個小師叔怎麽還沒嫁出去就想把自己潑出去了,而且……憑什麽是他們小師叔嫁啊!
于是老頭們看向岑非的眼神變得不善起來,他們覺得都是岑非這個妖精讓他們的小師叔迷了心智,岑非看見這些老頭看向自己,彎起嘴角向他們露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來。
老頭們最後好說歹說也沒能把衛方承給留下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跟那個男狐貍精手牽着手離開雲冠派。
臨走時,掌門握着衛方承的手,囑咐他說:“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負你就回雲冠派,師侄們為你出氣。”
衛方承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岑非,岑非對他笑笑,并沒有要生氣的意思。
回珞珈山的路上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北風呼嘯,像是冰刀一樣割在人的臉上,山路兩邊的樹林中有寒鴉叫得凄厲。
“下雪了。”岑非從馬車裏鑽住來,伸出手,細小的雪花落到他的指尖上,他看得有些入神。
趕着馬車的衛方承轉過頭,看着從馬車裏探出半個身子的岑非,皺着眉頭,有些不滿道:“你趕緊進去,別凍着了。”
自從岑非醒來後,衛方承對他的态度便再也不是之前的千依百順了,而是跟個老母親似的,整天看着他不讓他幹這個,不讓他動那個。
岑非笑笑,搖搖頭鑽回了馬車,從包袱裏把自己的鬥篷翻出來,然後又從車裏爬了出來,蹲在衛方承的身後。
“岑兄……”衛方承覺得脖子有些癢,忍不住把腦袋和肩膀縮在一起。
岑非拍了拍他的腦袋,“別動,我給你系上。”
于是衛方承強忍着不舒服,将黏在一起肩膀和腦袋分開,露出一節細長的脖子來,岑非這才滿意,将鬥篷給他系好。
岑非這二十多年來一直身在無邊的黑獄中,即使他有絕世的武功,即使他成了玄明教的教主,伴随在他身邊的依舊是七歲那年被丢進蛇窟中的冰冷與絕望。
後來……是衛方承帶着那束光來到他的世界,他沒有見過光,沒有感受過溫暖,所以為了這束光,他願意待在黑獄中,即使……這一生都無法出來。
衛方承……是他在這個世界裏唯一的救贖。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衛方承算是在玄明教徹底住下了,左護法自從去年岑非醒過來後對衛方承的态度簡直是一個大轉變,恨不得把他當成玄明教的第二個教主。
他每次醉酒後都要拉着右護法不停叨叨着謝天謝地那個時候沒把教主一把火給燒了。
衛方承的生辰是在五月份,去年的這個時候他與岑非還沒有相識,今年岑非卻是精心給他備好了生日禮物,又親自去了廚房給他下了一碗長壽面。
岑非将衛方承去年送給他的月色翡翠找工匠給雕成了一對笑眯眯的童子,剩下的石料做成了一對扳指,和匕首上的裝飾。
他把其中一個扳指送給了衛方承,将匕首也送給了他。
衛方承拿着岑非送給他的匕首和扳指,看着自己面前的這碗長壽面有些受寵若驚,然而緊接着岑非的話就更讓他驚得把手裏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岑非對他說:“方承,我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