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消香斷有誰憐(一) (2)
美的白貓。
它明明看見我和藍軒了,它警惕的弓起了身子,它的純白的毛全豎了起來,它的喉嚨發出喵嗚喵嗚的聲音,它在恐懼,在顫抖--可是它沒有逃。
貓也是很聰明的。何況,是郁然的貓。
藍軒冷冷的盯着它看,我發現它的瞳孔是深藍色。它的眼睛的怨毒的,而我卻已經被那樣的一雙眼睛懾服。
這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我是這樣想的。
因為它美到令人驚嘆的地步。它的毛色的雪一樣的白,而毫沒被這污濁所染,它的右臉有兩條斑紋--黑色,在全白的毛發上是很突兀的。像妖精一樣。
它的主人死了,可是它依舊冷豔得像一個王後。
藍軒的手中出現了幾根針,那是他的暗器。
那只貓慘叫一聲之後死去。
我很驚訝,并不是郁然死了,藍軒殺人,從來不會失手,這一點,我很确信。我驚訝的是,藍軒活着回來了。
郁然那麽聰明的人,居然死了,藍軒本是抱着同歸于盡的心情去的,居然還活着。
可是,他永遠也不是以前的那個藍軒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知道深藍是一個怎樣的組織,我不知道郁然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藍軒心裏藏着什麽樣的秘密,我不知道藍軒為什麽要殺郁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活着。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回來找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藍軒對我說,郁然死之前,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我很害怕他把那個秘密講出來。我寧可一輩子也不知道真相。我寧可我糊裏糊塗的當一輩子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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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軒這些天一直在等死。他殺了郁然,所以,組織不會放過他。組織裏,有一個更為神秘的人物存在--審判者。甚至有人認為,審判者,就是首領。可是現在,首領死了,審判者還在,審判者,是比我們的主人更為可怕的存在。現在,他要出現了。藍軒接到了審判者的死亡邀請函。所以我很奇怪,為什麽藍軒還活着。我不知道的那個秘密,是因為,審判者不能殺死藍軒。只有那個人可以。為什麽,他還沒有死,我不希望他死,可我沒有這樣做的權力。我希望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和我在一起,活一輩子。
為什麽,組織會放過他,我不知道。但藍軒說,沒有人會放過他,他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會逃走。我問他,是怎麽殺了郁然的,那樣的身份,身邊應該是層層铠甲的。他什麽也不肯說,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害怕他知道了。可是他又能知道什麽呢?我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們都知道,可誰也不告訴我。只有我一個人,像傻瓜一樣。
他不告訴我,那麽,我知道的,也不會告訴他。藍軒根本就沒有殺郁然。他趕到的時候,郁然已經死了。殺死他的人,是我。
可是,藍軒知道了什麽?
其實,我不應該在乎的。
我和藍軒,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裏。是一幢很大很大的屋子,深藍色,很空曠很空曠,大部分的房間都空着。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我們不在這些屋子裏放一點東西呢?我什麽都不會問,雖然我什麽都不知道。
藍軒有一間很秘密的書房,連我都不能進去。他經常一個人呆在裏面,發呆,現在,他又一個人躲在裏面了,我站在外面緊緊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生怕一眨眼,它就不見了。我想,藍軒一個人在裏面,會想些什麽呢?可以肯定的是,在我想他的時候,他一定不會想我。
是不是很不公平?這一天,又是禁日。我們,不能殺人。組織的首領死了,可是,組織的命令仍然不能違背。
我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殺人了,因為得不到命令。所以,我很想殺人。
就在這一天,我們收到了新的命令。指令書是放在一個信封裏的,深藍色信封,蓋着組織的圖章。打開信封的時候,我突然很害怕。我們是一起看的,果然,我收到的命令,是殺了藍軒。這是我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情,藍軒的命令,是殺死--自己。是審判者親自下的命令。
藍軒依舊笑得很輕松:“藍瑤,你說,誰動手比較好?。”
我只能跟着笑:“我還是不要和你搶功勞比較好。”
不對啊,禁日殺人,是要受到懲罰的,可是,審判者為什麽要讓藍軒在禁日殺了自己呢?那個時候,他已經死了,又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
我想不到的,藍軒已經想到了。
他冷冷的看着我,像看着一個陌生人。這個世界上,我只認識他一個人而已。
是啊,很陌生。我們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
他說,這次的任務,你來執行吧。我不想犯規。
所以,他寧可看着我犯規?
他問我:“有什麽想法?”
我問他:“你會殺了我嗎?”
我很想知道,郁然死之前,到底告訴了他什麽。
他說:“藍瑤,你不是很聰明嗎?為什麽這一次,連你都被騙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被騙了。
我不會殺他,沒有人可以殺他。
可是藍軒,把槍舉向了我。他要殺我。這樣做的原因,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也許,我只是想要清醒。
可是,我願意放棄一切,只求和他一起活着。他卻要我清醒。
藍軒,舉着槍,要殺我。
一聲槍響。這一次,我清醒了。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藍軒倒在血泊裏,睜着眼。
我冷笑着離開。我明明那麽不想殺他。可是,他開槍了。
曾經有一個聲音問我,為什麽。
我從來沒有那樣放肆的笑過。好開心好開心,真的。是很燦爛很燦爛的笑容。
我又看見了那只白貓。
藍軒,你上當了。你是我殺死的。
因為,我才是組織的審判者。
深藍的主人,不是首領,是審判者。
我忘了說,這是一場夢。首領是組織的主人,但審判者,是夢的主人。我,是做那個夢的人。
藍軒,我才是你的主人。可是,你偏偏要我醒過來。
我依然記得10年前,那個下巴上有痣的男人。我要殺了他。
那是我的全部童年、少年、一生。
可是,郁然死之前,到底對藍軒說了什麽?哦,我忘記了,郁然已經死了,是我殺的。
這夢裏的人都是我殺的。
最後一次,我舉起槍,對準自己。
這一次,槍裏沒有子彈了。
------題外話------
游絲軟系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錦樣年華
錦樣年華水樣流
青春終将散場。每個人都有青春,或迷茫或痛苦。16歲,走到青春的中點,似乎是叫做錦樣年華。人類的16歲叫做青春,那麽,我更寧願我的16歲叫做明露,明天的露水,已在今夜彙集,而陽光出現的時候,蒸發殆盡,生命也就走到終點--有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與其再度被無情的人抛棄,不如自求解脫。
根據我的不完全統計,生命中的考驗,永遠要比生命中的紅顏來的頻繁來的轟轟烈烈。我的一生沒有經歷過生命轟轟烈烈,可是我就要死了。死亡的話,該是生命最大的考驗了吧?
16歲的我,沒有坐在教室裏,也沒有捧着書本絮絮叨叨。我是人生是不完整的吧,你看,我什麽都還沒有看見,就要死了。我沒有生病,沒有受傷,更沒有遭到詛咒,我只是要死了。當明露變成空氣的時候,我就要死了,這是我的宿命。我不是什麽異類,我是地球人,只不過的一個孤獨的地球人,而且,孤獨到了極點。
因為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全世界都是陌生人。人生若只如初見,少一個陌生的我也沒有關系。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是很美的,就像在我的眼中永遠白色的房間,也會有輕紗曼舞,也會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只是這舞姿這笑容太過單調--春天開白色的櫻花,引得枝頭無數粉蝶翩翩,叫人分不清花戀蝶、蝶戀花;夏至裏浮雲飄過,所謂的藍天并不是很藍,偶爾的陣雨打碎了日光染黑了白雲;秋日成片成片的白菊傲然招展,不知該如何挽留清晨的濃霜;南方的冬天倒是很少下雪,只是終日關着門窗,也就只能看見玻璃上茫茫的水汽。總之,一切都是純白純白壓得人要發瘋,偶然見到的一抹緋紅也是一張冷若冰霜隐在面具背後的臉。
說什麽白色是世界上最純淨的顏色,而我只看見死亡的恐懼。
明露啊,死亡,是不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情?
火車開了,明露立在車尾。它不會回來了。而我站在這裏,看不見鐵軌的盡頭。
那支玫瑰丢了一片花瓣,便滿世界的尋找,忘記了它剩下的花瓣已經枯萎。我丢了一個夢,卻不想找。我總認為是這世界在欺騙我,然而我從未知道的那個真相,是我在欺騙它。現在它走了,真好,那樣我就不用這麽辛苦了。這世界幸不幸福不都是一念之間?
明露啊,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想守護秘密,每個人都有不能被知道的秘密。無論有多喜歡,都不可以,只能逃離。明露啊,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會不會讨厭我?我真的是在恐懼的時候,我的秘密,永遠不會大白于天下。因為,明露,在你走之前,這是我要守護的秘密。
我只是孤獨到了極點,我只是單純的喜歡明露,喜歡活着,但是我要死了。我沒有撒謊,我的明露乘火車走了,我不用再隐瞞,他還會回來,那時我就會羞恥的要死了,什麽美和幸福都是扯淡,世界怎麽可以對一個瀕死之人大談人生未來?
我沒有來生,我更記不得回前世的路。
好像有一個詩人說,死亡具有唯一性,而生命卻有多種形式。我的明露是我所獨有的,即使就要死去,也奪不走。我已經愛過明露了,那麽我的生命也就完美了。
對不起,我撒謊了。我好像是那個詩人,為賦新詞常說愁一般呻吟;我好像是一個哲人,笑着遠夢輕無力而我們要在沙漠裏找渴死的水滴。
我不會死,我的明露也不會蒸發。因為我在撒謊,因此你看不見我。
這世間的美活在謊言裏,如果沒有真理,就會永遠幸福。我去找梅菲斯特,祈禱該隐的獠牙失去效力。躺在手心裏的一顆顆白色藥丸,掠過額頭的銀色發絲,我被迫倒在白色的床單裏,針尖閃着寒光。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突然變得如此鎮靜;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只看見了白色;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只是孤獨一人;為什麽全世界都是陌生人。
我要守護我的秘密。可我在大喊我寂寞我空虛的時候我的寂寞已經填補不了我的空虛。
我不要看見日光,不要明露蒸發,不需要迎接任何色彩。他們都撒了謊,說透過七色光能看見天堂,很美,很幸福,單純的不再孤獨。他們是當局者迷。而我是局外人,冷眼旁觀看見的只是白色。
說人生的十六歲是錦樣年華,時光似水兜兜轉轉我們已經回不去,只能随着東流的大江大河離開。
我不是瘋子,真的不是。可我該吃藥了。
------題外話------
閨中女孩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只我羅衾寒似鐵(一)
IS-性別不明。我始終孤獨一人(一)
“遼闊的海石上,漁船穿梭往來,白鷗在雲海之間翺翔。望着不遠處海石上浮着的一塊綠洲,那裏樹木蔥蔥,山花爛漫;岩石嶙峋,千姿百态有的如金雞報曉,有的如猕猴摘桃,有的如神女翩舞,有的如鴛鴦戲水。”嘩嘩“海水沖擊礁石的聲音;”篤篤篤“的敲門聲;綠的山、綠的水、綠的樹、綠的林蔭大道。綠是生命的顏色,希望的顏色。
感情上喜歡的,理智上何必回避?內心裏贊許的,語言上何苦閃爍猶疑?呵,這是過去存在的,呵,也是現在發生的!感情對攝影藝術家,用明暗完成了這尊雕像。”
-- 摘自母親的日記我是藍煙,藍田日暖玉生煙。
南海畔,會否有鲛人望月,泣淚成珠?
IS,向着明露絕望,也絕不放手。2011、7月、塔克拉瑪幹·且末縣城
好荒涼===
又是這雙眼睛,狹長、深邃,透着點妖嬈的霧氣。
那片曠野上已寸草不生。
他緩緩走近,眼角輕輕挑起。
放一把火,燒不盡這離離綠草。
“嘿,擺渡的,你的船在哪兒?”
要過去麽?人在船裏,船在水裏,水在哪裏?
大旱了三百年,曾經的水也成了浩瀚沙漠,船也腐朽、沙化,成了朽木,不可再雕。而擺渡人還在,搖他的船。
曠野上長不出一棵野草。我背着行囊走在沙漠裏的時候,日光正烈,但願我的絕望,會在這沙漠裏,一點點蒸幹。而沙粒是渴死的水滴。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背負着秘密生活卸下了秘密,生活就不成其為生活;不小心透露了秘密,便會死無葬身之地。我的秘密已成了我的絕望。
他說他喜歡沙漠,因為絕望,絕望裏沒有一丁點兒希望。
死神連他的絕望也奪走了,也沒有給他希望。
明露,留在沙漠裏,那個叫且末的地方。
沒有日光城,明露向着日光,投下暗影。
第一回見面,他立在高處,我不記得是懸崖還是高樓,只記得很高很高,似乎一切事物都會摔下去粉身碎骨。他緩緩後退,帶着威脅:如果我再靠近一步,他便要粉身碎骨。
我從未想過靠近。我不認識他。這世界上陌生人那麽多,少掉他一個也沒有關系。可是他為什麽要威脅我呢?
世上的陌生人那麽多,多一個陌生的我也沒有關系。
于是我向他靠近了,他沒有跳下去,大概高聲喊着我要跳下去的人是沒有膽子真真正正的跳下去的,真正想死的人怎麽會讓人去救。
我向他伸出手,他沒有猶豫的抓住了,他将我擁在懷裏,低聲啜泣:“我不想死。救救我。”
兩個人,在高處相擁,像一對GAY。
他叫滄淚,滄海月明珠有淚。
我是藍煙,藍田日暖玉生煙。
多麽可笑的巧合。好像一個騙局。沒有晴空霹靂,沒有六月飛雪,只是大旱了三百年,我才認識他。
後來我問過他,為什麽要輕生。
他笑,每個人都有秘密。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死,因為絕望連死也變成了奢望。這世上太多的陌生人唯一熟習的自己也不認識了。
我不知道那一日我為何要走近他,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想看見他死。雖然,看見別人的死亡,而自己活着,便覺有一絲希望,凄凄慘慘,轟轟烈烈。
生命變成了一種幻想。
“你知道嗎?羅布泊,千年前是一片汪洋。”我告訴他。
他眯起眼,似有隐憂,三百年沒下過雨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擡頭望天,千裏外的南海,會否有一鲛人與我一樣,對月忘懷,泣淚成珠?可惜那裏是一片綠水,而這裏是一片黃沙。
很想回家,我卻沒有家--那個空蕩蕩的房子不是我的家。
“我要回去了,今晚的火車。”我告訴滄淚。
我習慣乘火車,讨厭飛機,太快太高,雙腳觸不到地面的感覺,太過絕望。我讨厭一切高處的東西。
滄淚似乎吓了一大跳:“你要走了?不,你不要走。”
我待得夠久了,原本計劃的一次旅行居然停留了一個月,終于和這片沙漠稍稍熟悉,可我終究也不屬于這裏。無論多麽熟悉這裏,無論是對那幢房子多麽陌生,我都不是這裏的,我,屬于那幢房子。
他執拗的拉着我的手問我要去哪裏,我說回家,回上海去。
哦,上海啊,好遠。滄淚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且末,似乎也不知道在且末以外的地方。
我掙開他的手要去拿旅行箱,可是他的力氣太大我無法掙紮,我只能佯裝生氣,實際哭笑不得。
他終于還是松開了手,很失望。
“你要是走了,我就活不成了!”他拿過一把剪刀。
我背過身不理他,推開院門朝外走去。我聽到剪刀落地的清脆聲響。
又一次,我厭煩了。
他突然又跑出來,從背後環住我。我呆若木雞。
他是男人,我什麽也不是。
每個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意味着我只能逃離。
其實我很奇怪,我驚訝于滄淚這樣的一個少年,居然這麽容易對人産生依賴的情感,分明知道不可能。我覺得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情感。
他似乎哭了。看着一個皮膚黝黑的16歲的健壯少年哭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聽到這句話,我似乎心髒停了半拍,當然,迅速恢複正常。
他的眼睛裏還殘留着淚水,亮晶晶的,很漂亮。我被震撼到了。
但是,怎麽可能。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開什麽玩笑。我也只是一個16歲的高中生而已,和什麽都不懂的天真的他,相差太多,我,和他去上海?我要怎麽養活他?
而且,我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無論他有多麽喜歡我。
我不相信,他活了16年,只與我相識一個月,難道這一個月能讓他抛下一切跟我走?
他于我,只是路人而已。
“阿滄,回家,阿爸還在等你。我也要回家了。”我對他說。
“如果我再跳一次樓,你是不是會再出現一次?”
他的聲音帶着哭腔。
“你不喜歡我嗎?”
“你不會回來了嗎?”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如果這個世界肯給予我喜歡的權力,那麽我也不會絕望了。
不可能的。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想守護秘密,每個人都有不能被知道的秘密。無論有多喜歡,都不可以。只能逃離。
我,是IS。--intersex,雌雄間體,或者說,陰陽人。也就是,非男非女,或者,既男又女。據說每二千到四千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IS患者。只是,我只認識我一個。
可笑吧,我的秘密。
他們從不告訴我,無法逃離的命運很累。
無論自己多麽想變成男人,都不可以。所以,無法喜歡。
對不起,我只能逃,即使逃過這一次的絕望,我剩下的還是絕望。
------題外話------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只我羅衾寒似鐵(二)
IS—性別不明,我始終孤獨一人(二)
好神奇--
依舊是這雙眼睛,狹長、深邃。透着點妖嬈的霧氣。
而這一次,依舊是幻覺。
塔克拉瑪幹裏沒有生命。
且末是個神奇的地方,如同在最美的明露裏面。而我遇到他,他遇到我,這本身就是一種 奇跡。
可惜我不相信--在松開手的時候,那份奇跡已經饑渴而死
我手裏攥着火車票,然後我快步疾走,然後我拖着行李,然後逃離。
我上了火車,硬座,不舒服。但我沒有錢了。三千塊,我的全部家當,我把它偷偷塞進了他的書包。
他說他沒有吃過冰淇淋。我想在且末城炙熱的饑渴裏,看到他舉着大杯草莓味的冰淇淋的笑容,是我僅能給他的。
我希望他好,雖然我沒有資格。雖然我不那麽喜歡他。
他一定以為自己是個GAY吧。雖然不是。
他是滄淚,滄海月明珠有淚;我是藍煙,藍田日暖玉生煙。
或許僅僅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我舍不得離開。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在心裏默念。
早知道,我就裝成女人了--雖然是假裝。
我的臉還是偏向女性的,雖然身體不像。
可是他又出現了。不是幻覺。
我驚詫的站起身子。他手裏拿着書包,撲閃着眼睛四處張望。
我很想躲起來,可是他看見我了。
一疊紅紙如天女散花般砸在我的臉上,很痛,熱愛我想起窦娥的詛咒,六月飛雪,大旱三年。而塔克拉瑪幹,明明已經饑渴了三百年。
當然要心疼,那是我的全部家當,可是他把這兩千塊錢全扔了出來,便宜了周圍的人大肆搶奪。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我當然不願意,可是火車已經開了。
他好似是當真的癡傻,竟然一直追我到這裏。我不可能接受他,理所當然。
他純潔、天真,什麽也不懂,我不能叫那個真相刺痛他的靈魂。我寧願他恨我。
于是我耐心的同他解釋,我嗎都只有16歲,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我有我的世界,他也有他的生活,這是不現實的。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應該跟着我。
那時的他,似乎并不了解。而火車已經開出老遠。
“你不喜歡我嗎?”他只是執拗的,似乎略帶委屈。
“是的,不喜歡。”我态度堅決的拒絕。“
”為什麽?因為我們都是男人嗎?“
”是的。“對不起,我撒謊了,可是我只能撒謊。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
他坐在我身邊,緊緊抓着我,熱愛我無法逃走。
”你這個瘋子!“我大聲叫道。
”你帶我去吧!“
他心底的那汪清水,因為太過清澈,讓我看不到底。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懂。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移,很癢很癢,觸到了我的敏感部位,敏感的不得了。
我如抽搐般彈起,将他摔在地上。
他頓時驚慌的手足無措。
窗開着,是在夜裏,當然,在燈火通明的車廂裏,是看不見外面的黑暗的。
就如同躲在黑暗裏看不見黑暗一樣。
火車飛快的奔馳,我險些被甩出窗外。
他在地上逐漸縮成一團。
不能叫他知道,覺得不能。
我将窗戶開的更大。
可是他說:”我知道你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我頑固的守着自以為堅如磐石的秘密。他說,他知道了。
他說,那個我們都喝醉了的夜晚,他解開了我的衣服--
他知道我的秘密。
我只能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知道我的秘密,連我自己也覺得肮髒和卑微,他卻絲毫并不在意。多麽可笑的玩笑。我覺得惡心。
他站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窗弦:”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他如此死纏爛打,但我已經無地自容了。
”我不介意,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他說。
多好笑啊,我拼命守護的秘密,他原來并不介意。我似乎是在搖頭,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冷靜,可是為什麽要讓他知道?幾乎是痛苦了麻木着昏厥了。
所以才有絕望這麽一回事,夜裏的氣溫似乎很低,所以烈日下蒸發的絕望重又凝聚起來,彙成雨滴,盡數散落在我身上。
他笑了:”你帶我去上海吧。“
不可以。他這是在威脅我嗎?
我對他說:”下一站你就下車,然後坐巴士回去。“
他似乎害怕起來,連手都顫抖了:”你不帶我走,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就算你跳下去了,我也不能答應。“到底為什麽?是什麽樣的原因,讓他死也要跟我走?我不相信一個月的時間能讓他對我産生那麽深的依戀。何況,是我這樣的身體。
”瘋子。“我不攔他。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想守護秘密,每個人都有不能被抓到的秘密。所以藍煙,遇到你該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情。“他看着外面,”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知道的,我什麽都知道。我曾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活該被抛棄。可是我多麽幸運,可以認識你。藍煙,我們是一樣的。我以為我們兩個之間不應當有秘密。藍煙,我也是。“
我連驚訝的本能也沒有了。身邊充滿的氣體,似乎一碰着就會爆炸,我們都粉身碎骨地跌落在絕望裏。
我現在終于明白他不離開我的原因了。
他也是,他和我一樣。IS--呵呵,我們是一樣的。
”藍煙,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藍煙,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訴你了。“
”藍煙,我也是。“
原來,他也絕望着,一直以來。
可是,我也絕望着,我不能和他,一起絕望。
他的秘密,讓我不能夠······
”可是,我喜歡的人終究不會是你。“我依然只能拒絕他。
”我知道,可是,你能和那個人在一起嗎?“
”可是,我們也不能在一起。“
也許我的拒絕太過殘忍,滄淚,原諒我。
我眼睜睜看着他的身子慢慢後仰,後仰,撲通一聲墜入了黑暗裏。我伸出的手抓住了一把空氣,讓我能夠貪婪的呼吸。
車廂裏一陣騷動。
滄淚跳車了。在飛馳的火車上。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最終的死活,雖然,他很有可能已經死了。我害怕。我似乎需要躲到一個角落裏,可是周圍居然全部都是人。我站在人群裏呼吸空氣。
明露,淹沒在火車呼嘯的風聲裏。
列車長來了,警察來了,一切一切的人群向我湧來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我立在城市的高樓裏摸着心髒的時候,這句話,多少次在我耳邊響起,它似乎提醒着我,我永遠存在于,過去的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無論我有多麽想要忘記。
我說過,我怕高,可是我再也不會坐火車了。
在過去的過去,塔克拉瑪幹,那個叫且末的地方,一雙霧一樣的眼睛撲閃着。
”你能帶我去上海嗎?“
然後我伸出手只抓住了空氣。
滄淚啊,你卸掉了秘密,在16歲的明露裏,也許會永生。而我,還在絕望。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想守護秘密,每個人都有不能被知道的秘密。無論有多喜歡,都不可以。只能逃離。
我,是IS。--intersex,雌雄間體,或者說,陰陽人。也就是,非男非女,或者,既男又女。據說每二千到四千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IS患者。只是,我只認識我一個。不對,還有滄淚。
可笑吧,我的秘密。
他們從不告訴我,無法逃離的命運很累。
無論自己多麽想變成男人,都不可以。所以,無法喜歡。
對不起,我只能逃,即使逃過這一次的絕望,我剩下的還是絕望。”
------題外話------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只我羅衾寒似鐵(三)
IS—性別不明,我始終孤獨一人(三)
2001,九月、上海 浦西
“天邊孤月欲流疾,我獨半醒盼夕顏。”
偶爾來了詩興,便在紙上寫下這樣的句子。
已經分不清是夏是秋,只是陽光終日在頭頂惶惶。滄淚死了,那于我,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回到了上海,一個人。
重新辦了入學手續,穿起了男式校服--不管怎麽樣,也要裝出正常人的樣子吧--盡管我不是。
我的理想是,變成男人,然後做GAY。
教學樓的廁所一股煙味,我貪婪的大口吸氣,頓覺空氣清新。衍夏就在這個時候給我發來了短信:“月光酒吧,現在,立刻,馬上。”
一如既往,衍夏式的霸道。
我狠狠掐滅煙頭,卻對着鏡子露出嫣然一笑。我笑起來的時候,很像女人。
校門口的保安認識我,所以不能從哪裏出去,只能翻牆。
正爬上牆頭,腦中突然有了個念頭:“我,到底算什麽?”
當然,不會有人給我答案的。
就在這麽想的時候,心不在焉的扭到了腳,然後心不在焉的慘叫一聲。
我就這麽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了衍夏面前,當然,在那之前,我脫去了男式校服,換上女人的衣服,還帶了假發。因為是白天,酒吧不營業,所以只有衍夏一個男人和一群女人,酒吧是衍夏開的。
衍夏坐在角落裏,周圍一圈妖冶女子,輪流喝酒。我下意識摸了摸雙臂。衍夏微眯起眼,瞄向身邊那個女人的胸--我沒有她那樣碩大的胸脯。
衍夏看見我,微微不滿:“怎麽這麽慢。”
我将一雙高跟鞋扔進他懷裏:“你試試穿着高跟鞋在大街上跑?我還是翻牆出來的呢。”
他握住我已經紅腫的腳踝,皺起了眉:“疼嗎?”
我順勢倒在他懷裏:“廢話。”
初次遇見他,也是在酒吧,他還是坐在這個位置,并沒有喝酒,周圍也沒有女人,幾個類似打手的制服男子立在他周圍,低着頭,他惡狠狠的訓話。
那是我一生将的最為英俊的男子,眉目間幾分英氣幾分霸道天衣無縫。我愣愣地盯着他。
然後,他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講得唾沫橫飛。我注意到他的手機上挂着一個海綿寶寶的吊墜。是那種大街上五塊錢一個的那種吊墜,和那款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手機相當不搭。
我如此驚訝的原因當然不僅是這樣。因為,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吊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