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方公公傳完話又入了內殿。
只留一地靜谧,殿內暗流湧動,一時間竟無人開口。
謝潤捏緊了拳頭,父皇……
不,未必,謝泯未必有那個底氣。
二皇子面色陰晴不定,跨出一步便被身側的人拉住,這是原周國公世子周樘,論輩分,謝泯得喊他舅舅。
周樘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眉毛處還有一道傷疤,平添幾分兇厲。他拉住謝泯:“二殿下,當心有詐。”
謝泯垂眸,在他的認知中皇帝不會做這樣的事,但眼下,他在在逼宮謀反。
“殿下,您若要那位子,一聲令下,兄弟們自送您進去。”
周樘手上越發用力,絕對不能叫他進去,若是皇帝真的就這般傳位于他,他是兒子,沒什麽,他們這些人不但沒有擁立之功,反倒成了亂臣賊子。
皇宮大半兵力都在他們手中,皇城外的人進不來,只需要解決了這乾清宮……
周樘還在說:“殿下,您若挂念父子之情,成事之後陛下仍舊是太上皇,可在宮中頤養天年。況且如今,您已經沒有退路了。”
謝泯面色沉沉,擡起發號施令的右手,卻遲遲不曾落下。
“殿下!”
謝泯閉眼,手落下。
周樘便一聲令下:“上。”
他們要動手,老□□倒是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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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未閉,他們便徑直入內,少了一道門,護衛與叛軍直接對上。
周樘暗道:“皇帝自負,卻是便宜了他們。”
謝泯下不去手,他這個做舅舅的少不得要代勞,今夜皇帝必須死,若是能再死幾個原就同他們周家不和或是落井下石之人便再好不過了。
若等衛拓入京,便晚了。
夜色中,火光十分顯眼。
謝淳擡頭,朝那個方向看去,宣和察覺到他的動作,便也揉着眼睛看去。
這些人沒有半點創意,除了放火沒有別的招數了麽?
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仔細思索了一番,不确定地問:“那是乾清宮?”
謝淳點頭。
宣和便待不住了,恨不得爬上五頂看個明白,衛将軍雖合着眼,他收下的人卻牢牢盯着宣和,自然不能真叫他上了屋頂。
宮中的放火措施做得很不錯,但也耐不住有人故意放火,進來天氣幹燥,本就容易着火,若是沒有人幹預,這一場火不知道要損毀多少建築。
衛将軍仍舊閉目坐着,宣和知道他在等他天亮,他當然也知道皇帝既然同他約定了天亮,那麽一定是有把握不會出什麽事。
不論皇帝準備做什麽,毫無疑問的是,拖得越久,被牽連的人就越多,事後要花的銀子也越多。
“衛将軍。”
衛拓看聊起眼皮看看身前的人:“郡王殿下。”
他這稱呼有些奇怪,皇帝貴妃身邊的近侍喊宣和小殿下,大部分人稱他郡王爺,郡王殿下還真是第一次聽說。
眼下不是掰扯這些的時候,宣和肅容:“衛将軍同陛下約定好天亮時去,可能考慮過如今這狀況。”
“末将奉命行事,陛下說天亮。”
宣和指着天邊的火光:“如今,天也亮了。”
這要是一般人或許還真要懵一下,但衛将軍仍舊十分淡然,看着宣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宣和也沒指望三兩句話就讓人改變主意,因為蹲下來給他算了一筆賬。
這些帶兵打仗的最在意的便是軍饷,當年戶部借銀便是為了籌措軍饷。
“将軍刻制,乾清宮失火,修繕要花多少錢,若是完全焚毀,重建又要花多少銀兩?如今天幹物燥,若是或是蔓延,損毀的不只是乾清宮,又要花多少銀子?”
衛将軍坐在階梯上,一手拄着刀,擰眉看他:“什麽意思?”
宣和說:“将軍猜,這銀子從哪裏來?”
皇帝的私庫多半是不會拿出這麽多銀子的,多半是問戶部要。
衛将軍臉色漸漸變了
宣和繼續說:“我進宮時便發現京中許多人家都叫逆賊點了火,遠的不說,我府上西路五進的院子已經燒得差不了,城樓修繕也是一筆開支。”
衛将軍已經站起來了,宣和還在說:“陛下不會短了軍饷,但戶部拿得出來錢嗎?”
拿不出來幾百年陛下批了銀子又如何,他們拿着條子去催又能催到多少。
前車之鑒放在那,戶部怕是連借銀都不敢了。
衛将軍往另一頭走去,宣和跟在他身側喋喋不休:“拖得越久損失越大,衛将軍可得想清楚了。”
衛拓終于顯出幾分無奈來:“走吧。”
濃重的血腥味萦繞在鼻尖,宣和臉色發白,差點就吐了。
不大的廣場上遍布屍體,若是不注意腳下,走兩步就能踩到一個人。
他們就這樣躺在地上,有些甚至是殘缺的。
宣和有些恍惚,站在門廳處直直向裏看,看見了龍椅下的禦階,那通向那寶座的路上,遍布着屍體,這皇位就在屍山血海之上。
着火的是宮室西南角,中央大殿暫時沒受到影響,
衛将軍帶人一到,打得難舍難分的兩方仍舊沒有停手。
但勝負已經沒有懸念。
周樘見了衛将軍,面上帶了幾分瘋狂:“衛拓?”
衛将軍一言不發揮刀便砍,周樘瞪大了眼,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是死在衛拓手中。
周樘幾乎身首分離,猩紅的血液高高揚起再落下,還帶着些餘溫,宣和疑惑地摸了摸臉頰。
濡濕的觸感。
紅色的液體,那是……
這一晚的刺激終于到達了頂峰,宣和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阿和!”
宣和還記得暈倒時聽到謝淳喊了自己一聲,他動了動身體,似乎沒受什麽傷,應該沒摔地上。
太醫就在一旁候着,見他醒了便上前詢問:“殿下可有不适?”
宣和搖搖頭,覺得有點奇怪,他只有很小的時候身體不大好,後來一直沒病沒災的,平日裏也是吃好睡好偶爾運動,怎麽就暈過去了?
莫非是低血糖?
太醫溫聲詢問他暈倒之前的感受,宣和回憶了一番,如實回答了。
“有些頭暈,心悸,眼前發黑。”
太醫便說:“殿下肝氣郁結,一時受不得刺激才暈厥,并無大礙。”
刺激?
宣和想了想當時那場景,能稱得上刺激的東西可太多了,他現在回憶起來仍舊覺得有些想吐。
直接原因似乎是因為周樘的血,濺到了他臉上?
宣和後知後覺,莫非我暈血?
室內有光線透入,他有些疑惑。
“什麽時辰了?”
“卯時末了。”
這不對啊,暈血哪有暈這麽久的?
太醫相是看出他的疑惑,委婉道:“殿下旅途勞累,便睡得熟了些。”
意思是他一開始是暈過去,後面就是在睡覺了嗎?
不是什麽大毛病,這太醫又是從小給宣和看慣了的,只叫人為他備了些藥膳。
藥膳味道寡淡,倒也算不上多難吃。
宣和填飽肚子又開始問昨日的事,他身邊伺候的張公公好像是方公公的徒弟,宣和對他們幹親師徒的關系不大清楚,左右都是皇帝身邊伺候的人。
張公公也而不敢說得太細,只簡單說二殿下同三殿下都受了傷,如今留在宮內修養。
同樣是留在宮裏,怕也有些不同,宣和又文氣老六,張公公的表情就有些奇妙了,猶豫了一會說:“六殿下着水性好的人下了護城河,只是水道有些阻攔……”
然後又叫人撈上去了,一直到宮門從裏頭開了,他們才進來。
宣和:“……”
他有些慶幸,謝淳帶他找了條小門。
皇帝雖說是躺了片刻,其實也是一夜未眠,神色帶了些疲憊,如今大部分事情已經處理完了只剩下一樁。
皇帝坐在榻上,下方是謝淳。
皇帝千算萬算算漏了傻子,京城這些世家有些比皇室還要長久,慣來最會見風使舵,沒有萬全的把握不會輕易站隊。
按理來說昨日宮外要比宮內安全得多,偏偏就是有不長腦子的蠢貨找事。
聽聞老二同宣和有舊怨,便要先控制住宣和好像他邀功。
謝淳将昨晚的情況說了,皇帝難得有些惱怒,罵道:“蠢貨。”
自然不是在說謝淳,說的是去宣和府上找事的人。
昨日他将宣和送回府,便帶人進了乾清宮,貴妃鎮着後宮,姜太後也請過去了。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除了宣和府上出事,謝淳将他帶到了宮中,然後撺掇着衛拓提前趕到。
衛拓來早來晚影響不大,他在意的是宣和遇險。
“你如何知曉此事。”
“不知。”
帝王眼神銳利,仍舊盯着他,謝淳便多說了一句:“過去看看。”
他不是皇帝,不知道确切情況,不過是第一時間想确認他的安全罷了。
沉默許久。
“你要什麽?”
“并非為了賞賜。”
“婚事,封地,儲君之位。”
皇帝說出儲君之位時方公公便驚得睜大了眼,所幸他是低着頭的,倒也沒有人注意到。
謝淳一時沒有說話,皇帝說婚事,看似是要為他指婚,只是他若真說出了宣和,皇帝不會允。
就算他們都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這話也不會由皇帝來說,他不在意幾個親兒子,卻無比在乎養子。
而他若說了儲君之位,怕是當場就要給他指婚高門貴女了。
他久久未言,皇帝便說:“那般算計他,無非是江山美人都要,朕若不給呢?”
謝淳直直望向皇帝,掌着生殺大權的,至高無上的,他的父親,江山的主人,既沒有稱兒也沒有稱臣,他說:“我要得起。”
氣氛凝滞了。
殿內靜得針落可聞。方公公聽到小太監傳話說郡王爺來的時候便松了口氣。
輕聲想皇帝禀告:“陛下,小殿下來了。”
室內極為安靜,謝淳便也聽到了他的話。
皇帝說:“叫他進來。”又對謝淳說:“坐下說話。”
于是宣和進來就聽到皇帝說:“是朕失算。”
他還沒想明白他們在說什麽,爹爹怎麽失算了,就聽謝淳說:“智者千慮。”
宣和立刻看向他,眼神中帶着些不可思議。
雖然他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麽話題,但不論是什麽話題,皇帝說自己錯了的時候居然有人說他确實錯了?
除了不可思議,還有點譴責,與皇帝無關,單純的就是一種對于別人批評自己父親的不滿。
謝淳迎着他的視線,淡定改口:“陛下深謀遠慮,萬無一失。”
皇帝:……
“退下吧。”
謝淳深知自己坐在這就是為了給宣和看的,如今看過了,自然要走。
他躬身行禮然後出去。
皇帝像宣和招手:“寶兒過來。”
謝淳身形微頓,聽到阿和抱怨:“我都多大了。”
但他仍是過去了,坐在皇帝身邊。
皇帝問他:“太醫說你是見不得血?”
宣和否認:“沒有的事。”
“不願意狩獵也是因為這個?”
“不是。”
“那你昨日怎麽厥過去的?”
宣和終于意識到皇帝是在逗他,擡眼,果然見他含笑看着自己。
宣和便換了一副表情,滿臉都寫着“我不高興快來哄我”。
“去朕私庫裏挑些東西。”
宣和等着他說數量,等了一會沒等到,試探着說:“随我拿?”
“随你拿。”
宣和又高興了。
“正巧我那府上昨日遭了賊,也不知要花多少銀子,好在有爹爹。”
“你既說了昨日……寶兒覺得爹爹做錯了麽?”
宣和沒有提自己,他好好的在這,就算謝淳沒有來,他保住性命也不難,他只說別人:“老二咎由自取,但那些侍衛……”
“他們是天子近衛。”
天子近衛,何等榮耀,十二衛中,最末等也是正九品。相着尊榮,領着俸祿,為天子賣命,有的是人趨之若鹜。
“爹爹是真的要立儲君嗎?”
這話也只有宣和敢問了,皇帝輕嘆,昨日确實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宣和心善,見了那等場面,該難受了。
他便不自覺放軟了語調:“自然是要立的。”
“那爹爹昨日為何……”
“這天下,能者居之,他們想要,朕便給他們一個機會。”
這話透着帝王獨有的睥睨衆生的味道。
宣和想到了昨日見到的,那條通往王座的路上遍布着屍骸,他沒有上過戰場,這是他見過,最慘烈的場景。
宣和小聲說:“難道不是爹爹說了算嗎?”
皇帝笑:“是爹爹說了算。”
宣和從他的笑意中領會到了他的意思,能者居之,他已經讓了一手,若是有能耐就拿走,沒有能耐,那誰來坐龍椅就是皇帝說了算。
他策劃了一出大戲,徹底斷了周家的路,清理了蛀蟲又引出那失蹤的三千私兵。
同時震懾朝野,将皇權牢牢握在手中,即便要立儲,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是唯一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