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替死鬼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觀縣還是個只有一條街的落後小縣城,梁超就出生在街尾防汛的堡坎下。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還很窮,甚至大多數孕婦都是直接在家裏接生,梁超的母親也不例外。在那樣的大環境之下并沒有認為在家接生是多危險的事,畢竟幾千年的歷史都是這麽過來的,可即使現在也還能碰上突發的特殊情況,二十多年前當然也免不了。梁超的出生就屬于那個意外,不只遇上難産,十多個小時沒有出來,後來還成了孕婦大出血,到了在家裏實在解決不了的情況。當時沒有像現代這樣完善的急救系統,能做的只有梁文富用被子将妻子一裹,塞進三輪車裏拼死拼活地往醫院裏趕。
縣城裏只有一家正規的醫院,梁文富幾乎要從城東騎到城西,好在半夜路況空曠,他一路都騎得風馳電掣。可偏偏空曠的馬路冒出來一量貨車,不偏不移地将三輪車給撞翻了,就像是看準了一樣。幸運的是貨車開得不快,三輪只是側翻過去,而不幸的是躺在後面的孕婦摔下了公路邊的堡坎。在母親肚子裏十幾小時沒出來的梁超被這一摔,出來了,等梁文富下去把大哭的孩子裹起來起發現妻子摔的水泥地旁邊豎着幾根鐵筋樁子,要再往旁偏一點這幾根鐵筋就會直插在肚子上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梁超一生的所有幸運都在他出生的那一刻用光了,連算命的都說他是強留人世,往後必多苦多難。這話聽來無憑無據卻由不得他不信,就在他出生不到一小時,他母親因大出血不止過世,他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而兩個月後他又查出有先天性心髒缺陷,梁文富單薄的收入負擔不起高昂的手術費,便只能帶着才兩個月的梁超回家。那時梁超太小,用藥都是千挑萬選,更多的時候梁超只能哇哇地躺在床上哭,就好像被一根又細又脆的繩子栓着命一樣,梁文富總擔心那根繩子不注意就斷在他眼前,因此對梁超寵到了極致。
最終花了比其他孩子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心思總算将梁超養到了五六歲,身體總算是穩定了一些,可每天總是免不了要吃藥。梁超雖然拿藥當飯吃到大,可總是不喜歡的,而梁文富為了讓他多吃一口藥,甚至做到跪在六歲的兒子面前讓他撒氣地甩自己耳光,一巴掌下去梁超就喝一口藥,喂完之後他還腆着紅腫的臉誇梁超打人越來越有勁兒,都是吃了藥的功勞。
梁超從有記憶起就成長在梁文富這樣的溺愛之下,他從來也不覺得他打了梁文富有什麽不對,無論是他病痛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甚至偶爾高興的時候,他發洩情緒的方式都是在梁文富身上又咬又掐,一眼不合就往梁文富臉上甩耳光,而梁文富從來不責怪他,身上總帶着大大小小的皮外傷。隔壁鄰居有時會說梁文富寵他寵得太過了,說他不像話,他覺得委屈,梁文富回頭就哄他說:“爸爸這點疼又怎麽比得上你生病的疼。”
他覺得梁文富說得很有道理,于是那一點的委屈消失了,在梁文富身上撒氣他做得越來越理所當然,一直到了他十歲梁文富也從來沒有對他紅過臉。可是他卻越來越不滿,梁文富還要去上班并不是整天都在家裏,他不願整天呆在屋裏,他渴望外面的世界。于是在他哭鬧了兩次之後的某一天,梁文富突然帶回家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子是個無家可歸的乞兒,算命先生說收養一個命賤的孩子可以給他壓邪,還可以陪他一起玩。這是梁文富告訴梁超的,梁超沒有懷疑,他覺得這個小乞丐就是他爸爸帶回家陪他的,他一個人真的很無聊。
梁超的身體在梁勝被收養後真的奇跡般地開始好轉,至少不用整天地躺在床上,甚至還能下床來和梁勝一起打鬧。不過梁超的打鬧都是真的打,真的鬧,他覺得他打梁勝并沒有什麽不對,他生病了別人就應該給他打。梁勝開始還會向梁文富告狀,但是他在後面偷偷聽到梁文富對梁勝說:“你哥哥他生病了,你要讓着他,不要還手,他已經很痛了,你不能還手打他,知道嗎?”
本來就是嘛!梁超心裏這樣想,之後打起梁勝來更加有恃無恐,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梁勝雖然不還手,卻總是躲,他經常一巴掌拍過去落了空。跑不過梁勝,跳不過梁勝,他頓覺心裏委屈,一口氣不順就睡在地上縮成一團,哭得心髒抽搐,随時要背過氣一般。等梁文富回來把他抱上床後,他紅着眼告狀,“小勝不聽話,他欺負我,我好疼!”
那天梁勝被梁文富關在陽臺打了一頓,一夜沒許進屋,再之後梁勝就再也敢躲他的打了,他覺得很高興,一年下來連身體也越來越好,後來還能和梁勝一起去上學。
梁超本來歡欣鼓舞地去學校,可不過半天他就發現學校和他想的不一樣。
同學們都很讨厭,不和他說話。老師也很讨厭,總是罵他。課上講的他都聽不懂,誰也不關心他,誰也不照顧他。為什麽老師不像他爸爸一樣順從他?為什麽同學們知道他生病了還是要嘲笑他?那些人他都讨厭死了,可他那麽讨厭又不敢打他們,因為他們比他更兇,他們都不是他想的那樣。
于是斷斷續續上了半年學的梁超,終于在一個冬天的下午過後再也不願去學校了。那天下着小雨,在放學後等梁文富來接他的時候他被平時就喜歡欺負他的幾個同學拖到了廁所。那幾個同學明明都比他小,卻都比他兇,他躲在牆角求他們放過他,可是他他們聽不聽他說話,他還是被打了,打得他痛極了,生氣極了。但是最令他生氣的是梁勝明明就在那裏,卻不肯幫他,看着他被打,他突然覺得梁勝很讨厭,決定再也不要原諒梁勝了。
所以回家之後狠狠地扇了梁勝幾個耳光,然後把梁勝關在陽臺上一整晚。這是梁勝該有的教訓,他想。
之後梁超就再沒去過學校,可梁文富覺得就算不上學也不能連字都不認識,所以讓梁勝繼續去學校,然後放學回來再教他,有不懂的梁文富下班回來會再給他講。結果是成效雖然不好,但他也不至于是個完全的文盲,起碼常用的字他都認得了,不過認識的過程對梁勝來說并不那麽愉快。
梁超暴力的行為已經成為了下意識的習慣,他聽不懂或不想聽的時候就會往梁勝身上揍,梁勝木木的樣子讓他打起來很開心。
就這樣一直持續到梁勝初中畢業,本來成績還算不錯的梁勝辍學了。
梁勝辍學後在家的時間多了,最高興的是梁超,因為他不用再一個人在家裏躺上大半天了,有梁勝陪他時他很高興,可他高興的原因是随時随地都有個可以随便欺負的人,甚至有幾次他打得梁勝下不了床。他覺得梁勝躺在床上的樣子有些可憐,在梁勝下不了床的幾天他沒有打過梁勝,甚至還幫他拿飯。可是突然有一天梁勝不見了,好幾天都沒有回來,梁文富還去找過,但是沒有找到,他十分不解的想梁勝為什麽不回來,他又不是故意要打他的,他只是生病而已。
就在梁超以為梁勝再也不會回來時,梁勝突然回來了。不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一起還有四個流裏流氣的少年,全都染着一頭黃毛,連梁勝也變成了黃毛,看起來醜死了。然後那幾人就氣勢洶洶地在他家裏亂翻,搶走了梁文富給他買的零食,搶走了梁文富留給他買飯的錢,最後還打他,把他打趴在地上,用腳踩着他的臉罵他。
“你平時就是這樣欺負我兄弟的!”
“叫你也嘗嘗滋味!”
“你知道狗是怎麽舔屎的嘛!”
“舔一個給我看看!”
梁超感覺地上好涼,臉好疼,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哭,可他一哭就又被跺了一腳,然後有人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接着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他還沒看清打他的人又被往前一推,然而立在他面前的就是梁勝。
“梁勝,你想幹什麽?我叫爸爸把你關到陽臺去!快叫他們滾出去!”梁超看到梁勝就忍不住怒罵,可梁勝沒有像平常那樣聽他的話,而是兇狠地瞪他,像要吃了他一樣。
“兄弟,動手啊!怕什麽!龍哥給你撐腰,打死這賤人!”
梁超不知道什麽龍哥,他只看到他眼前的梁勝緩緩地擡起手來被他一瞪又縮了一點回去,他立即憤怒地大罵起來:“梁勝,你敢,你敢打我試試,等爸爸回來我叫他把你——”
他的話消失在梁勝甩下來的巴掌裏,他覺得耳朵裏翁翁作響,第一次知道發現被甩耳光原來這麽痛,而梁勝像是瘋了一樣把他摁在地上,瘋了一樣地打他。他全身每個地方都被打過,疼得他連哭都哭不出來,縮成一團倒在地上看着梁勝帶着那幾人走了。
那一刻他不禁地想梁勝這麽忘恩負義的人死了才好!
然而他的詛咒并不起作用,梁勝總是隔三岔五地回來一趟,每回來一次都和他印象中的梁勝越差越遠,到後來他已經忘了梁勝以前是什麽樣的了。他只記得梁勝每次回來都會問梁文富要錢,梁文富不給他連梁文富也打,可有時梁文富就算被打也不願拿錢出來,這時梁勝就會拿他下手,往死裏打他,梁文富總是求着梁勝住手,乖乖地把錢交出去,可他覺得梁文富沒用極了,即不能保護他,也沒有足夠的錢讓梁勝不打他。
當然他更多的還是恨梁勝,如果不是他家收留梁勝,梁勝說不定早就餓死了,或者應該早把梁勝趕出門讓他餓死。可惜現在怎麽後悔都晚了,當梁文富的工資不夠梁勝揮霍時,梁勝把算盤打到了他的頭上,居然要他出去上班賺錢,還特別惡心地他說:“可惜你下面有個把兒,不然去賣最合适你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呢?梁超從那時起就認定了梁勝是個壞人,只不過從小裝作聽話的樣子而已,欺騙了他十年,為什麽會有這樣壞的人?
梁超想不通,可為了不被梁勝毆打他只能勉強接受梁勝的安排去工作,在一家會所裏當服務員。那個地方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可怕的地方,比學校,比那些混混都可怕,但他不能逃,逃出去也會被打,被領班打,被梁勝打。那是他這輩子最恐懼的日子,仿佛全世界到處都是妖怪,時刻都想吃了他,而他無處可逃。
既然不能逃,那就只有接受。
梁超開始覺得在夾縫中生存的方式,他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終于免去了每天挨打,甚至還能偶爾從客人那裏得到小費,可惜的是每回都會被梁勝搶走。他心裏厭煩極了梁勝,好不容易回家他發現梁文富也一樣惹人厭,無論他打他罵他咬他鬧,梁文富都一臉縱容地對着他,還總對他笑,他覺得惡心極了。他想梁文富要是真疼他怎麽不去殺了梁勝,怎麽不多賺點錢,怎麽不把他的病徹底治好?說到底還是梁文富太懦弱無能。
于是在他發完脾氣給了梁文富一巴掌,梁文富還一臉爛笑地叫他不要氣壞身子時,他破口大罵:“你這麽沒用為什麽還有臉活着!”
那天晚上梁文富沒有睡,在客廳裏抽了一夜的煙,梁超半夜起床上廁所是看見了。而在下一次梁勝再來要錢時,把梁文富留給他買藥的錢也搶走之後,梁文富從衣袖裏抽出一把水果刀直刺向梁勝的胸口。
梁超驚住了,他不想這個懦弱的老男人真的敢殺人。結果卻沒有讓他意外,梁文富本來就瘦,也沒什麽力氣,自然比不過梁勝風華正茂的年紀,最終反被梁勝撂倒在地打了一頓。
之後梁勝拿着錢揚長而去,而梁文富一連幾天都沒能下床,他站在床前忍不住想梁文富果然還是個沒用的老男人。
“超兒,我床底下有個盒子,裏面還有些錢,你拿出來去買藥,你的藥不能不吃。”
梁文富明明自己看起來快死了,還這麽對梁超說。梁超覺得梁文富這樣子怎麽看怎麽惡心,但他還是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掏,最終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木盒子,他打開一看,果然有幾十張百元鈔票,在鈔票下面還有一本很舊的筆記本。
他擡眼看了看梁文富,沒問他是什麽,自己翻開看。裏面也一樣很舊,但字跡還是很清晰,寫得有條有理,工整硬朗,他認得是梁文富的字跡,這種時候他才能想得起梁文富其實當年還是個才子,有個美貌的妻子。想到這些他都覺得惡心又可笑,再仔細看上面寫的內容,他卻定住了眼。實際他看得不是很懂,什麽換命抽魄之類的,但他下意識地把筆記本藏起來帶出了房間,看也不看梁文富一眼。
那本筆記梁超偷偷看了很多遍,從一開始覺得是天方夜譚看到了深信不疑,最後仿佛變成了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他時刻都惦念着上面的內容,筆記一直被梁文富擱着是因為梁文富沒有找到取得七魄的辦法,梁文富沒有他自然也沒有,所以他也只有擱着。
直接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仿佛擁有他缺少的一切的人,和他出生在同一天夜裏的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不知道炮灰到底被寫成了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