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榮鈞沖出酒店,驚慌失措地站在秋雨中。
方才手機響起時,他從包間退出來接聽,沒拿外套沒拿錢包,聽完電話後腦子一片空白,急得拔腿往樓下跑,直到被冰涼的雨水澆得渾身濕透。
柏尹的哥們兒說,柏尹打工的火鍋店出了事,兩群醉漢打了起來,柏尹上前勸架,後腦勺被酒瓶子砸了,左手臂被劃了很長一道口子,出了很多血,現在正在火鍋店旁的社區醫院止血。
榮鈞無暇思索柏尹怎麽會去火鍋店打工,生怕柏尹會變得像自己一樣,慌亂之下轉身往回跑,想麻煩馮立送自己去社區醫院,身後卻閃過一道車燈的光。
急促的腳步聲濺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顧葉更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榮鈞!”
他轉過身,還沒來得及開口,肩上就已經被罩上一件帶着體溫的西裝外套。
顧葉更只穿了件襯衣,右手舉着傘,左手将他攬進懷裏,冷硬的五官在夜色中多了幾分焦灼,“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不穿外套不打傘就出來了?”
“我……”他打了個哆嗦,忽然拽着顧葉更的襯衣大聲道:“柏尹受傷了!葉更,你可不可以送我一趟?”
顧葉更從未見過他如此急迫的樣子,連忙扶住他往車邊走,上車就給他裹上毛毯,将暖風開到最大。
車一路向西疾馳,榮鈞呼吸急促,雙手緊緊抓着毛毯,中途手機又響了一回,那邊說手臂的血止住了,沒傷着動脈,不過柏尹昏昏沉沉,抱着頭說難受。
榮鈞更加緊張,一雙眼瞪得老大,不停自語道:“不會,不會,柏尹不會變成我這樣,他那麽聰明,不要讓他變成我這樣!”
顧葉更握着方向盤的手泛出青白色的骨節,心痛如潮,卻只能壓着情緒安慰道:“不會有事,別擔心,已經聯系好人民醫院的教授了,馬上就能轉過去。”
兩人趕到時,柏尹正躺在病床上,左臂纏着繃帶,渾身是血,迷迷糊糊地喊着:“哥,我痛。”
榮鈞忍着眼淚,抓着他的手,不停摸他的額頭,哄道:“沒事沒事,哥在。”
顧葉更神情嚴肅地站在一旁,又打了個電話,三分鐘後,救護車停在社區醫院外,榮鈞跟着醫護人員跌跌撞撞地跑,險些摔倒。
顧葉更一把扶住他,在陪着柏尹前往仲城市人民醫院的路上,再沒松開他的手。
各項檢查有條不紊地進行,病人們被推進推出,走廊上等待結果的親人們卻心急如焚。榮鈞一身冷汗,身體不住地發抖,顧葉更拍着他的背,時不時安慰一句:“相信柏尹,也相信醫生,一定會沒事。”
折騰半宿,醫生終于帶來好消息——柏尹只是輕度腦震蕩,現在已經清醒了,沒有大礙。
榮鈞連忙跑近病房,滿眼通紅看着柏尹。
柏尹摸着手臂的繃帶,擠出一個灑脫得十分刻意的笑,“哥,我沒事,你別擔心了。”
榮鈞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顧葉更自覺有些多餘,只好靠在門邊默默地看着。
以為榮鈞會哭起來——就像很多心疼孩子的家長,片刻後卻聽榮鈞突然厲聲喝道:“柏尹,我讓你好好在學校念書,你背着我去火鍋店打工?難怪你每天晚上做作業做到淩晨,你是不是根本沒有去上晚自習?”
柏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旋即緊皺起眉,不耐煩地擺手,“我怎麽沒好好念書?學習的事我自己有分寸,你就別瞎操心了,晚自習又沒老師講課,反正都是做作業,早做晚做有什麽區別?”
“你還犟?”榮鈞提高聲調,“學生就該好好學習,高三是最關鍵的一年,你去打什麽工?”
顧葉更抿唇看着榮鈞,眼中勾過訝異與困惑。
若說十年前的榮鈞能夠氣勢十足地訓人,他絕對相信——盡管除了最後決裂那次,榮鈞從未對他說過狠話。
但十年之後的榮鈞病弱自卑,說話時總是習慣性地低着頭,身體裏那股盛氣似乎早已消失殆盡。
顧葉更一度認為,呵斥、訓斥這種動作再也不會出現在榮鈞身上。
可現在,那個時常縮着肩的人竟然站得筆挺,看向柏尹的目光有如一把利劍。
恍惚間,顧葉更甚至覺得看到了十年前那個鐵骨铮铮的兵哥。
柏尹似乎也沒想到榮鈞會突然發飙,愣了半天,心虛又惱怒地喊:“這是我的事,打工怎麽了?明年我保證考上好大學!”
“不準再打工!給我老實在學校待着!你聽話念書就行,不用操心錢的問題。柏尹,我還養得起你,供得起你,不用你拿學習的時間去賺錢!”
被說中了心思,柏尹頓時臉紅,心情也更加急躁,脫口而出:“我不想你這麽累!你身體不好,還想攢供我留學的錢,怎麽攢得出來?累出病來了怎麽辦?哥,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受過傷啊!”
顧葉更眸光一動,上前幾步,孰料榮鈞絲毫未被打動,仍舊沉着臉,擲地有聲,“受過傷我也能供你,你別不相信!”
柏尹咬着下唇,未來得及反駁,又聽他道:“今天你沒受太重的傷是僥幸,真傷了腦子怎麽辦?回去立馬把火鍋店的工作辭了。你還沒成年,沒考上大學,翅膀還沒硬,就得歸我管!”
顧葉更與柏尹皆是一怔,幾秒後柏尹又“我”了一聲,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而榮鈞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盯着他,他就徹底洩了氣,低頭別扭地認錯:“知道了,未來一年絕不打工。哥,你……你供得起我。”
顧葉更看着似乎有些陌生,又分外熟悉的人,心髒沒由來地漏跳一拍。
病房安靜了半分鐘,直到榮鈞猛然向後踉跄一退,右手扶住額頭。
“榮鈞!”
“哥!”
顧葉更與柏尹同時出聲,榮鈞一陣眩暈,栽進顧葉更懷裏。
淋了雨,又心急如焚,身子疲憊不堪,一頓呵斥抽走了僅剩的力量,停下來時連天地都開始旋轉。
因為生病,榮鈞不得已請了三天假,顧葉更最近比平時更忙,除了應付商場上的事,還得抽空與部隊高層打交道,但每天都會到家裏看看他,不是監督他喝藥,就是陪他吃飯。
三天後,榮鈞在家裏睡了一上午,自覺身體沒什麽問題了,便像平時一樣乘公交車去星寰。
家與公交站隔着一個十字路口,紅燈熄滅時,一個小女孩突然從人行道沖上馬路,而不遠處,一輛面包車正疾馳而來。
榮鈞瞳孔一緊,不假思索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小女孩,猛力向前一躍。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幾輛車停得橫七豎八,面包車司機摔門而出,急切地喊道:“兄弟多謝!有沒有傷到哪裏?快起來我看看!”
膝蓋和手肘傳來悶痛,榮鈞吃力地撐起身子,被救的小女孩驚恐未定,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他。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碰了一個孩子。
司機将他扶起來,小女孩看到他身上的灰塵,怯生生地喊了他一聲“叔叔”,伸出一雙小手,用力拍着他腿上的灰。
他退了一下,有些尴尬。
司機趕着送貨,不敢耽誤太多時間,給他留了個號碼,說如果摔傷了,盡管打電話,他笑了笑,一瘸一拐往路邊走。
小女孩追上來,見他坐在綠化帶邊休息,立即跑去附近的報刊亭買來一瓶水,小聲說:“叔叔,謝謝你。”
他接過水,仍有些不自在。
小女孩卻自來熟地坐在他身邊,笑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叔叔,我爸爸就在附近,你能不能陪我一下,他很快就會來接我了。”
榮鈞雖然急着去星寰,但也不放心丢下小女孩,便點了點頭,稍顯局促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周。”小姑娘說,“周薇薇。”
一輛黑色的奧迪停在馬路邊,周薇薇站起來,小手往前指了指,“叔叔,我爸爸來了。”
榮鈞跟着站起,見車門打開,一個30多歲的男子從駕駛座出來,于是低頭道:“好,那我就走了。”
“等等!”周薇薇抓住他的衣角,“叔叔你救了我,我爸爸說想當面感謝你!”
“不用……”榮鈞不習慣與小孩子靠得太近,正要掰開周薇薇的手,男子已經走了過來。
“爸爸!”周薇薇揮手喊道:“這裏!就是這位叔叔救了我!”
榮鈞擡起眼,目光與男子相觸的瞬間,笑着點了點頭,“你好。”
問候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撇下視線,以至于沒有注意到男子眼中陡然升起的震驚與怨毒。
周薇薇向男子跑去,揚着臉笑,“爸爸,你快感謝叔叔啊,他可好了!”
被小孩子誇,榮鈞眼角顫了顫,心跳加快,臉頰輕微泛紅。
男子走近,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先生,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請問怎麽稱呼?”
“不客氣,應該的。我姓榮,光榮的榮。”
“唔,榮先生。”男子雖然笑着,但不知為何,那笑容總讓人覺得發冷,“榮先生是要上哪裏去嗎?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一程。”
“叔叔趕着去上班!”周薇薇搶答道:“剛才叔叔就要走了,為了陪我才留下來!爸爸,都怪你,動作那麽慢,耽誤了叔叔去公司的時間。”
“不打緊。”榮鈞有點尴尬,“周先生,不用麻煩的,我自己坐公交車去。”
男子眸光一動,雙眉微蹙,“榮先生,你認識我?”
“嗯?”榮鈞愣了愣,“不認識啊……哦,薇薇告訴我她姓周,你是他的父親,所以我……”
“原來如此。”男子又笑起來,“去哪裏上班呢?你救了我女兒,還耽誤了工作,這一趟我必須送你,否則就太不知感恩了。”
榮鈞拗不過,只好跟着男子往奧迪走,“我在景江區的星寰大廈上班。”
男子腳步一頓,面部表情突然變得極其生硬,像聽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消息,而榮鈞的目光卻落在周薇薇身上。
因為周薇薇正蹦跳着喊:“叔叔!你竟然在星寰工作!你是明星嗎!”
榮鈞搖搖頭,“我是明星的助理。”
“天哪你長得這麽帥!比我爸爸還帥!叔叔,你努力一下,一定能當明星的!”周薇薇眼裏差點冒出星星,頓了一秒,想起什麽,“對了!叔叔,我可以幫你的!”
榮鈞又尴尬又詫異,“我哪裏帥……”
“你很帥啊!”周薇薇喊道,“叔叔,我小爸是星寰的……”
“薇薇!”男子突然厲聲打斷,小姑娘吓得往榮鈞身邊一縮,榮鈞疑惑地看着男子。
男子方才怪異的表情已經消失,正要說話,臉色又是一動,右手探進外套衣兜拿出手機,“榮先生,我先接個電話。”
電話只持續了20多秒,男子挂斷後神情凝重地走回來,“實在抱歉榮先生,我突然有急事……”
榮鈞這回反應還算快,“沒事沒事,我自己搭公交。”
分開的時候,周薇薇不停轉身沖他揮手,他笑着回應,待黑色奧迪開走,才松了口氣。
轉身朝公交站走去,小女孩的笑容還映在腦海裏,那一聲稚嫩的“叔叔救了我”就像一股柔軟的暖流,從心髒上淌過,又湧入奔流的血液。
他抿着唇,無聲地笑了笑。
幾日後,顧葉更在言晟的牽線搭橋下與戰區聯勤部的首長們吃了頓飯,車剛從部隊開出來,就接到大哥顧朝城的電話。
“今天晚上回家吃飯。”
“今晚不行,改天吧。”顧葉更忙得不可開交,今天好不容易有空去陪陪榮鈞,哪裏願意回家。
“必須回來。”顧朝城嚴厲了幾分,“爸又生氣了。”
“怎麽?”
“你把榮鈞安排在星寰的事,他知道了。”
顧葉更将車停在路邊,臉色冷了下去,“誰跟他說的?”
“這渠道就太多了。星寰好歹是安岳的産業,周行再能耐,也不可能封了所有人的嘴。”
顧葉更靠在椅背上,沉默片刻,“爸怎麽還記得榮鈞……”
“不記得才怪。”顧朝城無奈地笑了笑,“這麽多年你唯一一次跟家裏鬧就是因為他,誰不記得?不過你也別太擔心,現在不比以往,你長大了成熟了,對人生有自己的規劃,就算是爸,也不能強迫你放棄自己的愛人,娶不喜歡的女人——但前提是你真的愛榮鈞。晚上回來好好跟爸說,情緒不要失控。我把周行也叫來,這種事他最有發言權。”
顧葉更一下午都心神不寧,開會時心不在焉,倒不是擔心被父親棒打鴛鴦,而是思索着顧朝城在電話裏說的一句話。
“前提是你真的愛榮鈞。”
這個問題如果挪到十年前,他會猶豫,甚至不願意承認。
而十年之後的今日,他确定自己愛榮鈞,但這份愛有多少分量?其中又摻雜着多少內疚與心痛?
說到底,他對榮鈞的愛,從來就不純粹。
十年前因為欺騙而在一起,十年後因為心痛而無法離開。
純粹的愛,他在年少輕狂時錯付給了另一人。
想起那人,他一掌拍在方向盤上,手臂泛出激怒的青筋。
晚上,顧家氣氛凝重。顧章羨沒想到季周行會跑來,一時不便用太重的話訓斥顧葉更。
顧葉更站在他面前,鄭重道:“爸,我不會和女人結婚,十年前我離榮鈞而去,這次回來還能遇上他,我不能再放手。”
顧章羨面目陰沉,當初他身為父親,一巴掌就呼了過去,如今手指抖了抖,小臂被另一個人扶住。
季周行拿出應付長輩的乖巧,勸道:“大舅,哥這麽大了,集團的事哪一樣不是打理得井井有條?顧家幾個孫輩裏,就數哥和朝城哥最厲害了,他們選擇的人也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顧朝城笑道:“比如我媳婦兒。”
顧章羨喝道:“但他看上的是個男人!”
顧葉更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十年前的事歷歷在目,紛飛的照片已經泛黃,一張張飄落在他腳邊,最上面的那張,榮鈞正摟着他的脖子,笑着吻他的額頭。
心忽然變得異常堅定。
就算是不純粹的愛,又如何?
季周行又道:“大舅,您也知道我和季長淵斷絕父子關系了吧?”
顧章羨臉一沉,“說那事幹什麽?”
“我這種沒出息的兒子,季家不要也罷。但哥不一樣啊,哥那麽優秀,您舍得?”季周行清了清嗓子,“大舅,季長淵當年差點把我打死,您是慈祥的長輩,一定不會這麽對哥,強迫哥做不願意做的事,對吧?”
顧章羨蹙眉看着顧葉更,冷哼一聲。
顧朝城拍着顧葉更的肩膀,朝父親笑了笑,“爸,這事兒咱們真不能強迫葉更。抱孫子不還有我嗎?要不我明兒帶小景來看看您?”
聽到孫子的名字,顧章羨臉色緩和了幾分,季周行連忙招呼上菜,還沖顧葉更挑了挑眉。
榮鈞的事到底沒能徹底解決,顧章羨的火只是暫時被壓下去,顧葉更心知肚明,離開時暗自嘆了口氣。
上車前,肩膀突然被拍了拍,他回過頭,看到季周行站在身後。
“今天謝了。”他說。
“自家兄弟不說這些。”季周行問:“周逸搞得怎麽樣了?”
“快了,但還有些關系需要疏通。”
“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榮鈞嗎?”
顧葉更凝目看着夜色,沒有正面回答,“走了,榮鈞睡得早,再晚我今天就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