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邱誠的坦白被全程錄音錄像,顧葉更将自己關在書房裏,怔怔地盯着電腦顯示屏,目光穿過十年蒼涼的空白,落在21歲的榮鈞身上。
榮鈞一身幹淨的迷彩,在陽光下轉過身,笑着沖他揮手,露出尖尖的虎牙。
那笑容刺得他兩眼發脹。
季周行推門而入,抛了抛手上的U盤,“邱誠有一段和周逸的通話錄音,我已經聽了,邱誠沒有撒謊,陷害榮鈞的的确是周逸。現在怎麽辦?直接抓周逸來給榮鈞道歉,還是把證據交給部隊,澄清真相?”
書房沒有開燈,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夏日的驕陽,顯示屏的冷光投射在顧葉更臉上,令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陰鸷。
許久,他站起身來,“都不行。”
“為什麽?”
“我暫時不打算告訴榮鈞。”
季周行一怔,急聲道:“你要讓他一輩子背負‘侵犯未成年’的罵名?”
顧葉更閉上眼,眉間擠着深深的褶皺。
“操!”季周行忽然反應過來,“難道你是舍不得對周逸動手?你他媽……”
“我恨不得一槍斃了他。”顧葉更回過頭,渾身殺氣。
“那你?”
“現在告訴榮鈞當年發生的事,只會再傷害他一次。”顧葉更輕聲嘆息,“周行,你不知道他當年有多耀眼,前途有多光明,但我知道。這十年來,他已經接受自己犯過的‘錯’,努力從‘錯’裏站起來,艱難往前走。現在如果我告訴他——榮鈞,你其實是被人整了,你的人生本來不該這樣,你這輩子都毀在一個人的算計之下。他會怎麽辦?能不能接受?會不會崩潰?”
季周行啞口無言。
“他會。”顧葉更語調沉了幾分,“現在就算我讓邱誠和周逸跪在他面前認錯,讓部隊出具一份清白證明,能改變什麽嗎?他會希望那些誤會過他的人發現他其實沒有侵犯未成年,只是被小人下了套?讓別人知道他不是自毀前程,而是被小人誣陷?”
顧葉更搖頭,“那只會在他逐漸愈合的傷口上捅一刀。”
“那就這麽算了?”季周行緊皺着眉,片刻後冷笑起來,“你想放過周逸?”
“不。我有我的計劃。”
“我不信!你只是放不下周逸!”
顧葉更苦笑,“我放不下的人,只有榮鈞。”
季周行伸出食指,隔空在他臉上點了點,“當年的事,有我一份,如果你不準備為榮鈞讨回些什麽,我親自動手。”
“你別胡鬧。”顧葉更厲聲道,“有需要時我會找言晟幫忙,現在榮鈞在星寰工作,你平時多照應一下,別讓誰欺負他。”
季周行壓着唇角,片刻後又道:“他的身體能恢複過來嗎?”
顧葉更看着黑暗中的一點,“但願能。”
“如果不能?”
“那我不會讓他再受到傷害。”
轉眼,榮鈞已經在星寰工作了半個月。姚烨仍舊沒有回來,卻已經在視頻電話中與他打過照面。他每周都會被顧葉更帶去看老中醫,載回大包小包的金貴藥材。
于他來說,日子過得很平靜。但對星寰的小藝人小助理們來講,最近又多了一個八卦。
有人說——常年不怎麽管事的總裁季周行要被撤下去了,換成近來幾乎每天都來巡視一番的顧先生。
“一定是這樣,顧先生雖然以前也來,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頻繁!”
“對呀,顧先生那麽忙,總不至于是為了看海黎吧?”
“肯定和海黎沒關系啦,你們沒發現嗎,那個小賤人已經不受寵了!”
“咦?不會吧!”
“怎麽不會?他前陣子不是跟誰說話都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嗎?最近整一個怨婦樣,應該是被顧先生打入冷宮了。”
“哇!那我是不是有機會了?那個顧先生诶!”
“別做白日夢了!”
榮鈞初來乍到,加之擔心遇到海黎難堪,在公司時幾乎只待在姚烨團隊的專屬工作區內,認真整理經紀人馮立給的文件,從不參與閑言碎語,老實本分,做完手頭的事不裝忙,還主動跟馮立打報告,問有沒有其他事需要做。
馮立是星寰最好的經紀人之一,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的功夫一絕。當初徐帆将木讷土氣的榮鈞放到姚烨的團隊時,他就明白這人後臺不一般,所以工作只是象征性地給,苦不着累不着,更不會有加班這種事出現。
榮鈞性子內向,閑下來雖不太習慣,但也不會熱情攬活兒或者閑聊吹水。別人摸魚玩手機的時候,他幾乎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一本寫滿筆記的高二英語課本。
柏尹聰明又勤奮,除了語文,其餘各科都算得上優異,如今已經用不着課本。榮鈞清楚自己腦子的問題,也知道多說話多看書有助于恢複,但書本太貴,他舍不得買,這些年來老是“搜刮”柏尹不要的課本來看。
數理化看不懂,不掙紮了。
語文雖然能看懂,但“文章中心思想”從來沒有理解對過,越看越喪氣,怪自己的腦子無藥可救,直到當時才念初三的柏尹一把扔來幾張畫着大量紅叉的試卷,批評道:“以後別看語文了,我這麽聰明都做錯,你瞎傷什麽心?看英語書吧,課本上有很詳實的筆記。哥,你有精力可以背背課文,英語學來挺實用的,背書背單詞也有助于腦力恢複。”
榮鈞從三年前開始自學中學英語,每天晚上和柏尹擠在一盞臺燈下,柏尹做作業,他默背課文,至今已經啃完了初中的所有英語教材和大量習題集,前陣子剛學完高一的內容。
初學時非常吃力,記不住單詞,發音也不準,家裏沒有空調,只有一把呼啦作響的電風扇。夏季氣溫高,他經常因為背不出來而急得滿頭大汗,但“就此放棄”的念頭卻一回都沒有出現過。
托背書的福,如今他雖然還是有些遲鈍,但程度已經比三年前好了太多。
顧葉更經常來看他,但不是每次都讓他知道,通常只是遠遠地看一看,打電話問他有沒有按時喝藥。
雖然怕苦,但中藥一日三次,他一次也沒有落下。
既是為了自己的身體着想,也是為了不辜負顧葉更的好意。
只是在公司喝藥這種事,實在是有些尴尬。
中藥味濃,他身子差,不能總是喝涼透的藥,必須去休息室的微波爐加熱至微溫。
下午休息室裏經常有小憩和閑聊的同事,中藥的味兒一散出來,很多人都會皺眉。他過意不去,接連道歉,還是偶爾遭遇白眼。
他沒跟顧葉更訴苦——這種小事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苦,倒是有次蕭栩給他打電話,問在幹嘛,他剛喝完中藥,苦得舌頭打結,随意說了句“喝中藥呢,太苦了”,此後接連三天,都收到了蕭栩親自送來的蛋糕。
蕭家的小少爺來得明目張膽,甚至還在第三次送蛋糕時附贈了一捧嬌豔的玫瑰花。
顧葉更出差歸來,沒回安岳集團也沒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接榮鈞去號脈。榮鈞提着蛋糕捧着玫瑰走來,看到他時明顯加快了步伐。
“這是?”顧葉更接過玫瑰放在後座,一眼就看出這捧花售價不菲。
榮鈞坐進副駕,擔心蛋糕在行駛時被震壞,執意要自己拿着,老實回答道:“蕭栩送的。”
顧葉更額角當即一跳,一秒後神情自若地側過身,給榮鈞扣好安全帶,“他怎麽突然想起送你花和蛋糕?”
“花……蕭栩說是順便買的。”榮鈞抱着蛋糕盒子,有點不好意思,“蛋糕是因為前天我不小心跟他提到中藥很苦。”
顧葉更平穩地開着車,笑道:“良藥苦口,堅持一下。”
“嗯。”榮鈞誠懇地點頭,“我明白。”
開了一會兒,顧葉更突然說:“對了,蛋糕這種甜點最好少吃,一來糖分射入過量對身體不好,二來你正在喝中藥,飲食需要格外注意,太甜的東西會影響藥效。”
榮鈞低頭看着蛋糕,“我沒吃很多,蕭栩之前送的我都分給同事了。今天這個是柏尹喜歡的口味,他學習辛苦,很晚才睡,我想給他當宵夜。嗯……中藥實在是太苦了。”
聽說蕭栩不止送了一次,顧葉更本能地皺起眉,兩秒後卻悄聲嘆了口氣——想到榮鈞那麽怕苦味的人如今不得不長期與苦藥為伴的原因,不由得痛從心起,頓時沒了繼續吃蕭栩醋的心思,反倒莫名其妙地覺得多一個人關心榮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想法于他來講太可笑太荒唐,但餘光瞥見榮鈞瘦削的側臉,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把完脈看完舌苔,年邁的醫生瞅瞅榮鈞又瞅瞅顧葉更,最後目光落在顧葉更臉上,“服藥期間應當忌口,勿食辛辣油膩和甜度過高的食物,你怎麽不監督病人?”
顧葉更和榮鈞同時愣了一下。
醫生重哼一聲,又看向榮鈞,“不久之前才吃過糖吧?你的舌苔騙不了我。”
榮鈞當即坐直,驚訝地看着醫生。
“是我不對。”顧葉更道:“秦老,您開的藥太苦,我考慮不周,才讓他喝完藥後吃一顆糖。”
醫生緊蹙眉頭,語氣卻溫和了幾分,拍拍榮鈞的手背,語重心長道:“孩子,中醫調理是個很漫長的過程,藥的确很苦,如果你确實受不了,喝完之後可以抿一抿糖,苦味過去後就吐掉,不要整顆吃下去。”
被碰觸的手背有些熱,榮鈞心頭一暖,認真地點頭,“我知道了,謝謝您!”
這天回到家,榮鈞将玫瑰送給廚娘,柏尹從顧葉更手上接過裝滿藥材的口袋,正要拿去廚房煎熬,就看到放在桌上的蛋糕。
“哥,這蛋糕是?”
“你晚上餓了吃吧。”
“不是,我是問你這蛋糕哪來的,顧先生買的?”
顧葉更晚上沒事,打算留下來吃飯,聽到這話眼色緩緩一暗。
“蕭栩買的。”榮鈞催到:“趕緊拿去放冰箱,明早還可以當早餐。”
柏尹一手藥材一手蛋糕,轉身時突然道:“哥。”
“嗯?”
柏尹壓低聲音,“蕭家的小少爺和顧先生雖然都挺照顧咱們,但你有沒發現他們正好相反?”
“別胡說。”榮鈞顯然理解錯了,“他們都是好人。”
“不是好人壞人的區別。”柏尹“嗤”了一聲,親昵地戳了戳他的腦門,“顧葉更送你的全是‘苦’,蕭栩送你的全是‘甜’。”
顧葉更看着兩人咬耳朵,聽清後心口驀地沉了沉。
雖然柏尹是無心一說,但他給予榮鈞的的确是焚心之苦。
然而幾秒後,榮鈞的聲音明亮地敲擊着他的耳膜,甚至穿過跳動着的血液,直至心髒——
“但葉更是為了我好。”
漸漸地,星寰內部傳起榮鈞的八卦,一說他勾搭上了蕭少爺,是銀漢娛樂派來的間諜,一說他借海黎爬上了顧先生的床,是個十足的小人。
八卦傳得沸沸揚揚,但他太本分,又沒什麽心眼,連季周行都知道了,他還被蒙在鼓裏,每天勤勤懇懇工作,不讓蕭栩再送蛋糕和花。
蛋糕不能吃,玫瑰太浪費。
命裏有貴人相助固然值得高興,但恃寵而驕卻絕非他的本性。
季周行讓徐帆去處理這件事,順道打聽了一下蕭栩當初給榮鈞介紹工作的動機,方知蕭少爺嫌自家公司捧的明星個個礙眼,沒一只好鳥,才托星寰一位相熟的知性女星将榮鈞塞進來,但還沒來得及了解榮鈞跟了誰、工作得是否舒心,就被攆去國外出差,直到回國去醫院體檢,才知道榮鈞被海黎開除了。
徐帆以季周行的名義恩威并施,很快将八卦壓了下去,回頭又跟季周行報告,說海黎的怨氣似乎非常大。
季周行冷哼,“怨氣那麽大,還當什麽偶像?你跟袁钊說一聲,讓他回去‘冷靜’一段時間。”
海黎被告知停止一切演藝活動的那天,姚烨正好結束漫長艱苦的拍攝,回到星寰總部。
許是情緒失控,忘了身份,海黎不顧勸阻沖到姚烨的團隊工作區,面目猙獰欲找榮鈞算賬。榮鈞卻剛好在休息室加熱中藥,聽到鬧哄哄的争吵聲還刻意在休息室多留了一會兒,直到嘈雜聲稍稍減退,才吐掉嘴裏抿着的牛奶糖,拿着洗幹淨的藥碗往回走,哪知回到辦公室正好看到姚烨一巴掌扇在海黎臉上,怒喝道:“我團隊的地盤,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撒野?滾!”
海黎被匆忙趕到的安保人員架走,整個走廊都回蕩着竭斯底裏的狠毒罵聲,“姚烨,我操你媽!當婊子還立牌坊,你就可勁兒清高吧,誰不知道你爬了季少爺的床!”
榮鈞震驚得瞪大眼,其餘人噤若寒蟬,氣氛一度非常尴尬,姚烨卻笑了笑,拍手道:“好了好了,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晚上咱們吃蟹去,我請,算給我接風,也算歡迎咱們的新同事榮鈞。”
衆人看向榮鈞,榮鈞愣了一秒,旋即低了低頭,“你們好。”
馮立在酒店訂了座,榮鈞雖然不善交流,但潛意識裏還是希望融入團隊,趕緊給廚娘撥去電話,說晚上不用做飯。
一頓飯吃得熱鬧融洽,直到放在衣兜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柏尹的哥們兒焦急地喊:“哥,尹崽被打了,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