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葉更給榮鈞安排的房子正是當年買下作為愛巢的那一處,雖然已經有一些年頭,但小區定位高端,配套設施完善,室內多年無人居住,徹底打掃一番後,便如新房一般。
榮鈞站在敞亮幹淨的客廳,眼中的驚訝一覽無餘。顧葉更以為他只是剛到一個新的環境,暫時不太适應,片刻後卻聽他欣喜地說:“這……這也太像了!”
“什麽太像?”
“像我夢見過很多次的房子!”
顧葉更瞳孔一收,見榮鈞唇角勾起了柔和的笑容。
“記不清第一次夢到時是什麽時候了。”榮鈞站在客廳與陽臺間的落地窗前,右手扶住玻璃,聲音有些顫抖,“怎麽會這麽像啊……”
顧葉更心髒沉了沉,想起十年前在這裏親吻榮鈞,承諾這是二人的“家”,那天他們瘋狂做愛,榮鈞咬着他的唇,沙啞地喊他的名字。
榮鈞輕輕推開落地窗,站在日光燦爛的陽臺。光線灑在單薄的身子上,将皮膚照得近乎透明。顧葉更輕嘆一聲,笑着走上前去,“既然能夢到,便說明你與這套房子有緣。今後就和柏尹一起住在這裏吧,等會兒我帶你去見一位老中醫。”
柏尹對搬家本有些抵觸,去小區“巡視”一圈,看到成套的健身設施與良好的綠化後卻改變了主意,不僅主動扛榮鈞的行李,還自告奮勇攬了熬藥的活兒。
榮鈞這些年來服用的都是價格相對低廉的西藥。中藥材昂貴,療程又長,他吃不起。就算吃得起,也舍不得花這份錢。
看完病後,顧葉更搬了十大包金貴的藥材回來。他過意不去,想了半天應當如何拒絕,最後推脫說怕苦。
顧葉更怔了一秒,旋即安撫道:“怕苦也要吃。”
當年,榮鈞是真的怕苦。
很難想象一個鐵血軍人會怕中藥的苦,喝一碗藥湯會難過得掉眼淚。
十年前的冬天,仲城流感盛行,機關大營有數名戰士“中招”,警衛連連長心疼自個兒的兵,讓炊事班熬了一大鍋中藥,每人都得喝。
顧葉更當時正好在機關,親眼看到榮鈞被連長和一排長逼着喝藥,一大碗下去,居然喝得滿臉通紅,眼睛鼻子皺一塊兒,兩顆金豆子順着眼角就下來了。
連長罵了聲“我操”,一排長驚得合不攏嘴,戰士們哄堂大笑,榮鈞只覺丢臉,抹掉眼淚就跑,連碗都給摔了。
顧葉更無語至極,想嘲笑他,又覺得他苦得直呸呸的模樣可愛又可憐,搜遍全身找出一塊牛奶糖,趕緊剝開塞他嘴裏。
他吃起糖來也彪悍,嚼得嘎嘣嘎嘣的,咽下去後還翻了個白眼,難得爆了句粗,“日,什麽鬼藥,殺了老子吧!”
剛說完腦門就被彈了一下,他嘶一聲,皺眉皺鼻子看着顧葉更。
顧葉更也是逗他好玩兒,故作威嚴道:“又罵髒話?”
“不罵了。”他立即認錯,吐了吐舌頭,突然襲擊抄進顧葉更的大衣口袋,邊摸邊說:“還有糖嗎?再給我一顆。”
“沒了,就那一顆。”顧葉更問:“那藥你們得喝幾次?”
“喝三天!”榮鈞一副行将就義的模樣,“可弄死我吧!”
顧葉更既心痛又覺得好玩,給他買了一大盒糖,摸着他的耳垂笑,“鈞哥,你這也夠丢人的,喝中藥喝到哭的軍人,你恐怕是全國獨一位吧?”
他當然也知道臉丢大了,嘆了口氣,沒頭沒腦地找理由,“嗯,可能是我生來就比較甜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顧葉更心尖當即就顫了一下,扣住他的下巴,掃蕩着他口腔中的每一寸溫潤。吻完後還回味一番,總結道:“鈞哥的确甜。”
十年之後,榮鈞身上那種甜絲絲的氣場已經消磨殆盡,怕喝中藥的毛病卻分毫未改,甚至聞着中藥的味兒,都會不禁躲到一邊。
柏尹端着中藥出來,跟監護人似的逼他喝,他拗不過,抿了一口,整張臉都紅了。
“哥,趕緊喝了!哪有你這麽誇張?”柏尹催道:“我還得去上晚自習!”
顧葉更下樓買回一包牛奶糖,剝出一顆,“喝了吃這個。”
榮鈞到底不是凡事需要人哄的小孩,也不想給關心自己的人添麻煩,憋住一口氣,仰頭喝得幹幹淨淨,放下碗的時候神情愣愣的,似乎被苦壞了。
顧葉更立即把牛奶糖送去他嘴邊,他急不可耐地接過,舌尖碰到了顧葉更的手指。
柏尹已經出門去學校了,顧葉更不動聲色地将手指挪到唇邊,輕輕吻了吻。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是海黎。
顧葉更看了一眼,直接挂斷。榮鈞吃糖不像以前那樣嚼得嘎嘣作響了,細細地抿着,看看被丢開的手機,又看看顧葉更,疑惑道:“不接起來嗎?”
“沒事。”顧葉更扯出一張紙,擦掉他唇角的藥漬,又拿出一張名片,“工作我已經交待好了,你什麽時候方便就去報個到,找名片上的這個人,徐帆。”
榮鈞輕輕“啊”了一聲,拿着名片道:“徐帆是季總的助理?”
“對,他會帶你去姚烨的團隊。”顧葉更笑了笑,“小姚為人不錯,你跟着他,他不會為難你。不過我聽說他剛去南部拍戲,你不用半途趕去,先在公司待着吧,熟悉熟悉業務。”
榮鈞在星寰見過姚烨,對這個溫和有禮的大明星印象極好,聽說自己被分到了他的團隊,當即緊張得結巴起來,“姚,姚,姚烨?”
“嗯,他的團隊人多,會有人給你安排工作,先學着做些能做的事,不用着急,慢慢來。”顧葉更道:“如果有哪裏不适應,盡管告訴我。榮鈞,我們是朋友,看病也好,找工作也好,你都不要對我見外。”
兩天後,榮鈞再次來到星寰,帆布包裏裝着下午份的中藥,和一小盒顧葉更給買的牛奶糖。
徐帆笑臉相迎,帶着他去姚烨的團隊。他一路低着頭,擔心撞見海黎和袁钊,偏生不巧,梯門一打開,站在門外的正好就是海黎。
海黎皺着一雙眉,礙于徐帆在場,只得暗暗壓下怒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幹笑一聲,擦身離去。
當晚,顧葉更接到季周行的電話——“我明天帶邱誠去楓柏渡。”
顧葉更還模糊記得邱誠的樣子——清瘦,秀氣,沉默,老實,乍一看不太像衆人口中的尖子兵。
那時邱誠剛被侵犯,渾身上下浮着沉沉死氣,不知道他是誰,只是睜着一雙無神的眼,迷茫地看着他。
若不是有人拉着,他興許當場就是一腳猛踹。
如今再看到邱誠,心頭的怒火竟然燒得比十年前更加旺盛。
這個已經有些發福的男人畏懼地站在他面前,頭發油膩,低着頭道:“顧,顧老板。”
他讓邱誠坐下,态度算不上狠厲,卻透着極具壓迫的寒,“我兄弟已經和你溝通過了,既然你願意來這一趟,應該就是有話要說。我不逼你,但我想知道真相。”
邱誠眼神閃爍,雙手不停地搓着,嘴唇抽搐顫抖,卻始終沒能吐出一個字。
顧葉更閱人無數,看他這副模樣,胸中某個猜測頓時将心髒重重一拉,只能盡量保持鎮定,緩緩開口,“當年的事,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
邱誠緊緊攥着雙手,忽地“啪”一聲扇在自己臉頰上。
顧葉更心口又沉了一分。
“我對不起班長!我對不起班長!”邱誠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哽咽,泛紅的眼底皆是恐懼與羞愧,幾近失控地低吼:“是我害了班長……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別人逼我這麽做,這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顧葉更咬緊後槽牙,閉眼将眩暈般的痛楚與自責堪堪壓住,沉聲道:“說吧,是怎麽回事。”
邱誠捂着眼睛,肩膀不停顫抖,過了十多分鐘才稍微冷靜下來,哽咽着開口,“強暴那件事,是我誣蔑了班長,班長他……班長他根本什麽都沒做!”
顧葉更聽見自己指骨發出的咯咯聲,看向邱誠的目光像一柄冰井中提出的冷劍。
邱誠長嘆一聲,“是一位背景深厚的戰士逼我,我真的沒有辦法。如果不照做,在機關那種拼關系的地方,我這樣的小兵根本沒有晉升的途徑。”
“是誰。”顧葉更嗓音沙啞,“那人是誰?”
邱誠神情驚懼,“他很……”
“他是誰!”
“周……”邱誠喉結滾了幾下,終于在滿心愧疚中說出了那個名字,“周逸。”
顧葉更眸光一緊,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嘴唇張了張,恁是發不出一個音節。
就連坐在一旁的季周行都猛然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喝道:“周逸?怎麽可能?”
邱誠更加緊張,額頭上湧出豆大的汗,顫栗道:“真是他,我沒有騙你們!我知道他家世了得,否則當時我也不會按他說的做。季老板,你答應過保護我,你不能食言吶!”
季周行緊蹙着眉,眼色複雜地看着顧葉更。顧葉更站起身來,抽出一根煙,點了好幾次,火都沒打上,旋即将煙與打火機狠狠砸在地上。
他怎麽也想不到,害榮鈞的居然是周逸。
季周行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深呼吸數口,終是尋回些微理智,“繼續說。”
“在新兵連的時候,我軍事素質不錯,在二排算得上尖子。”邱誠灌了一口水,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話顯得客觀可信,“班長對我很好。不,他對我們所有人都很好。只是我那時比其他人勤奮,經常向他讨教,他有問必答,毫不保留地教我各種技能。所以在別人看來,他對我特別好。”
邱誠頓了頓,拳頭狠狠砸在額頭上,“沒想到就因為這樣,我被周逸盯上了。”
“他找到我,要我幫他‘做事’,承諾讓我在離開新兵連後,去機關最好的連隊,一年後推薦我去戰區裏的精英偵察營,還承諾負擔我母親治病的花銷——我媽在我入伍後不久查出患有肝癌,我們家,我們家實在拿不出那麽多錢。而且周逸說,他已經告訴了我他的計劃,如果我拒絕,他可以輕而易舉廢了我的前途。”
顧葉更靠在牆邊,臉色難看至極。
季周行冷聲道:“我沒興趣聽你的難處,借口這種東西,我随便能扯一百個。出事那天你和周逸究竟幹了什麽?”
邱誠抹掉頭上臉上的汗,窘迫地抓緊長褲的布料,艱難地出聲,“周逸早就料到班長在那種場合會喝醉,還讓我煽動大家灌班長酒。我把班長扛去攀登區時,周逸就在後面。那個地段的路燈壞了,一直沒有修,沿途的監控在哪裏,我們都很清楚,不用擔心會被拍到。”
“班長當時其實還有一些神智,知道是我抱着他,所以後來酒醒之後,面對證據,他,他真的以為我們發生了什麽。”邱誠咽了口唾沫,“周逸躲在他視線之外,讓我脫他的褲子。”
顧葉更遍體生寒,難以招架的愧意漫天卷地般襲來。
邱誠沉默良久,終于說出塵封十年的往事——
“我用手将班長那裏弄硬,周逸讓我,讓我坐上去。我實在不敢,求他收手,但他逼我,說如果不聽他的話,就不給錢讓我媽繼續接受治療,我真的……”邱誠抱着頭,急促喘氣,“我真的沒有辦法。但是靠上去的時候,班長推了我一把。周逸突然改變主意,讓我給班長打出來就好。我照做了,沒,沒想到……”
客廳裏回蕩着邱誠低沉的哭聲,片刻後季周行啞聲道:“調查報告說你下體有被侵犯的痕跡,肛口和腿間有精液。精液是榮鈞的,但侵犯痕跡是周逸弄出來的吧?”
邱誠哭着點頭,又給了自己一耳光,“我對不起班長!我和周逸都是畜生!”
顧葉更扶着眉心,雙腿幾乎撐不住身體。
季周行一把抓住邱誠的衣領,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們做的事毀了榮鈞一輩子!”
邱誠死咬着下唇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班長離開部隊後的遭遇我全部知道!”
顧葉更身子一凜,“夜總會那件事也是你們幹的?”
“不是,那次真是意外。”邱誠已經滿臉是淚,“但散播班長侵犯未成年的事,是周逸找人做的。我本來以為班長只是被開除,沒想到班長會……會過得那麽慘。我請假偷偷去看他,親眼看到他被一群居民圍着打。他當時還沒有受傷,那麽厲害的人,居然只是抱着頭蹲在地上,一次也沒有還手。”
顧葉更一陣耳鳴,幾乎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內疚而無助的青年。
“我幹了傷天害理的事,我母親沒能撐過去,走了。”邱誠長嘆一聲,“得知班長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後,我也沒有辦法再在部隊待下去了。退伍的時候周逸給了我一筆錢,我一分都沒動,顧老板,季老板,你們能不能幫我轉交給班長?我欠他太多。”
季周行擡手就是一拳,“不用再惺惺作态,你如果真的有心幫他,這筆錢早就拿給他治病了。現在榮鈞還需要你這點錢?”
“我……”邱誠近乎崩潰地跪在地上,“我當時真的沒有辦法啊!”
顧葉更失魂落魄地轉身上樓,季周行喊了聲“哥”,他像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
片刻後,二樓傳來一陣浸滿悔意的壓抑哭聲。
十年來,他一直以為是榮鈞辜負了他。
如今才知,是他的不信任與偏見深深辜負了榮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