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昏夢 江離,它沒事的
江離睡得頗不安穩。
又是這個噩夢,他幾乎都要習慣了。但每次置身于夢境,他都覺得真實得可怕,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夢裏的每一個細節都叫他肝膽俱裂。
瓢潑大雨。斜坡上布滿的被風打下的葉片。凄苦的燈光。
這是個有着悲劇意味的場景。
他就站在這斜坡上,人也傾斜得厲害,仿佛世界颠倒。雨汽撲擊着他的褲管,涼意侵入他的腳踝和膝蓋,他冷得快要麻木。
禦寒的本能使他雙臂環抱,微縮住脖子,雙腿不自覺地打顫,因此看上去沒什麽風度。但他穿得又違和的好看。
水色襯衫搭配卡其色長風衣,把他襯得挺拔而俊秀。一把沉沉的黑傘,遮住頭頂的光,只讓他的下颌被燈光映亮,于是傘也顯得有了幾分樸素的神秘感。
他應該是在等什麽人。
但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絕不會來。
如此,在重複的夢境裏,他一遍又一遍地等待,心髒懸在刀尖,絕望若死。
日日夜夜地,就像是受着某種懲罰。
次日天陰,烏雲堆疊在天空,壓得風透不過氣,借由窗戶發出嗚嗚的悲鳴。
江離被這聲音吵醒,暗自懊惱起得早了,薄聆還未出門,他倆在客廳撞上。
到底是成年男子,又是創業人士,心理素質過硬,薄聆仍淡然地邀請他一起吃早餐。
不必說,早餐定是他為胃病患者悉心準備的。
江離感到有些頭疼。畢竟是同在一個屋檐下,對方又始終守禮而坦誠,他若是一味冷硬地拒絕,只會顯得自己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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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已經放好了早點。熬得香濃的小米粥,體态飽滿的小蒸餃,切成小塊的油條,全是江離愛吃的,又不傷胃。
不得不說,薄聆很會投其所好。他是個注重細節,善于觀察的人。有那麽一兩次,江離貪睡,傍晚才起床,點外賣就選了這些東西。
那時薄聆剛好回來,被他撞見自己晨昏颠倒的懶惰生活,當時江離還些許慚愧。
油條太大,他向來是将之切成易于入口的小塊,而不惜舍棄一部分的酥脆口感。沒想到薄聆把他的飲食習慣記在了心上。
拒絕人不是什麽難事,但浪費一桌子的好意着實不是江離的做派。他拉開椅子坐下,說:“謝謝薄先生。”
那便之後再還回去吧,只要維持住平衡就夠了。——他是如此天真地想到。
可這就像個環,接連不斷,除非打破,就只有一直重複圓形的軌道。
下午五點半左右,江離正打算做飯卻收到了薄聆的微信消息。
薄聆:樓下新開了一家咖啡店,開業酬賓買一送一,聞着很香,要一起嘗一下嗎?
江離感到有點好笑。薄聆約人的方式有夠樸素的,讓他想起微博上的一條吐槽:孤獨就是,遇到買一送一的時候只有自己喝兩杯,然後撐了。
這就是孤獨嗎?
江離不知道。如果有買一送一,他多半也不會感興趣。
正要回複自己不去,手機又震動兩下。薄聆發來了一張照片。
咖啡店門口立着一塊小黑板,左側粘着一枝花,底下用彩色粉筆寫着可愛的圓體字。
“本店主推:
榛果拿鐵(右側配三個小榛果簡筆畫)
絲滑摩卡
……”
薄聆:我覺得榛果拿鐵應該味道不錯。
江離看着手機慢慢笑開。世界上沒有比榛果拿鐵更好喝的東西。他對薄聆的印象不由得又好了幾分。
既然是室友,他躲躲藏藏也沒有必要,總歸是要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他已經徹底說開了,過分的躲閃說不定還讓人覺得他欲擒故縱。不如大方點,把他變為朋友。
于是他回道:好,等我十分鐘,你先進店吧。
臨出門前,他看了眼天邊黑壓壓的烏雲,帶上了一把傘。
咖啡店在巷口不遠的地方,坐落在馬路對面,裝修得清新文藝,整體是暖黃色調,燈光也溫暖靜谧,門口放着好幾盆綠植,在陰沉的天色裏像冒着熱氣的糖炒栗子。
江離走過人行道,在玻璃窗外看見了薄聆,他坐在靠窗的卡座上,姿态放松,在看手機,側臉很動人。
江離進店,走到他身側,輕敲一下桌面。薄聆應聲擡頭,卻又愣住幾秒。
江離坐到他對面,笑起來:“怎麽?”
薄聆認真地看着他,誠摯地說:“你穿這件毛衣很好看。”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絨線毛衣,很是寬松,領口露出鎖骨,毛衣表面又看上去有點毛茸茸的,襯得他像個午睡剛起的慵懶大學生。
江離道:“随便從衣櫃裏找出來的。好像很久沒穿過了。”
“很适合你。”
“謝謝。”
他們說了沒兩句話,店員拿着菜單本過來了。“請問您要點什麽?”
江離對她一笑,并沒翻看菜單:“要一杯榛果拿鐵,謝謝。”
店員是個長相秀美的女孩子,點完單又紅着臉看他,像是要說什麽,又不好意思。
江離向來對女生溫柔,和顏悅色地問她:“還有事嗎?”
女生害羞,用菜單本擋住半張臉,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毛衣真好看。可不可以給我個鏈接啊?”
江離的确有點吃驚,他原以為她會要他的微信。不過他很快說道:“不好意思,我有點不記得在哪兒買的了。我翻一下訂單記錄,等下告訴你好嗎?”
“謝謝你!不急的,麻煩你了。我先去做咖啡。”
江離點頭:“那我等下告訴你。”
店員快樂地離開。
江離看向薄聆:“我該誇你審美水平高嗎?一般女孩子更能看出是否好看來。”
薄聆輕輕一笑:“因為你穿得好看。”
他話說得直白,沒有調戲的意味,反而很讓人有好感。江離不再言語,打開手機看訂單記錄。
但他沒有找到關于這件毛衣的記錄。不過,這件衣服似乎也不是實體店買的,他對此毫無印象。
他愣了一分鐘,聽見薄聆說:“你不如看看标簽是什麽牌子,或許她能找到同款。”
“好。”
但他記得,這件毛衣的水洗标上沒有品牌名字,只能看背後的标簽。
正猶豫着要不去洗手間一趟,薄聆站起來了,走到他身邊說:“我幫你看吧。”
這種時候太矯情了還是沒必要。江離心底嘆口氣,點點頭,微垂下脖子。
薄聆只是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的領口,很快便放開了,快得讓江離懷疑他究竟看沒看清楚。
他走回座位,從包裏拿出一支筆,沒找到紙張,便從紙巾盒裏抽了一張紙,将品牌名稱寫在上面,遞給了江離。
是個英文名。江離不自覺皺起眉,他從來沒進過這個牌子的店。
大概是有人送的吧。然而他記性實在太差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有誰送過他毛衣。
店員送咖啡上來,江離将紙遞給她。女孩子感謝了他,高高興興地走了,應該想買來送男友。
咖啡的香氣裏隐約透出堅果的溫暖氣息,江離喝了一口,味蕾被滿足,也很快把這件小事抛諸腦後了。
江離有意發展“朋友”關系,因此談話間特意挑了些不容易産生暧昧的話題。他們聊到音樂,說起巴洛克時期,又轉到亨德爾身上。
他們似乎很有共同語言。江離說些什麽,薄聆都能接下去。他尤為喜愛亨德爾的作品,因此沒控制住,自顧自說了很多話。
薄聆則一直注視着他的眼睛,聽得十分認真。
無論是誰,在聊天中遇到一個很好的傾聽者都會感到愉快。江離很久沒有與人交流過了,這樣在咖啡廳裏自由散漫地說些話,的确使他放松。
最後江離抒發完對偶像的滿腔崇拜,滿足又喜悅地輕輕眨眼,不小心跟薄聆對視上。
對方的目光帶着眷戀,又像白瓷杯子裏的咖啡,氤氲着熱氣。江離的心跳被撥亂一秒。
這不太對。他局促地收回目光。
時間已經過去幾十分鐘了,他拿起手機看了下,邀請薄聆共進晚餐,無非是還了他這兩天照顧自己的人情。
可人情這東西,到底沒那麽好還。一旦沾染,便如毒藥般難以徹底戒除。
餐廳是薄聆選的,是一家專門做湯鍋的店。兩人吃了一份薏仁炖老鴨湯鍋,聽上去很養生,還解了幾分秋燥。
走出餐廳時果然下雨了,江離撐開傘,還沒走,立在門口的服務員就探出頭來叫住了他們:“先生,您可以掃碼添加我們的微信公衆號加入會員,下次在手機上預約座位更方便,還有專屬優惠哦。”
薄聆低聲問:“你喜歡這家店嗎?”
江離一時沒反應過來。薄聆為什麽要問他的意見?聽上去很像是要為了遷就他。
服務員笑得動人,殷切地看着他。
江離點頭:“味道很好。”
薄聆便主動拿出手機,很認真地聽着服務員的指示,注冊資料。
江離往旁邊走了幾步,立在屋檐下。疏風穿過他的毛衣,滲入幾分寒意,他感受到一種蕭瑟。
他抗拒薄聆這樣的舉動,被親近、被用心照顧的感覺,令他太過不自在。
視線也想要遠離那個人,江離微側着身體,把目光放到馬路上去,看大貨車照着大燈往前駛去。
他的瞳孔猛地縮緊。
那亮黃色燈光照得極遠,把那路中央一只瑟縮的小貓照得分外明朗,而車子就要開過去了!
江離的心被緊緊揪住,他的腿先于意識行動,不受控制地往前跑去。
薄聆剛注冊好,轉身便看見他往馬路上跑去,當即皺起眉,緊跟着走過去。
江離聽見貨車那特有的哐當的響聲,鐵皮搖晃着,用劇烈的、冷酷的撞擊聲響刺激着他的耳朵。
他一下子覺得呼吸困難,腳如澆鑄,怎麽也挪不動了。他眼睜睜看着那貨車無情地、毫不顧忌地碾過了那只貓。
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又猛地開始發熱,一陣又一陣的燙得駭人的熱意鑽進他的大腦,他眼睛燙、太陽穴燙、臉頰更像是要燒起來了。
好像,他也就躺在那輪胎底下,任憑那玩意兒從他身上碾過。壓斷他的肋骨,擠出他的血液,使他成了髒兮兮的一團糊狀物質。
他仍緊緊地握着那把傘,用力之大,仿佛要把傘柄捏斷。
他的眼前被昏黑的陰翳遮住。沉沉的天色,雨如潑墨,一瞬間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江離不記得他出車禍時的樣子。大概是難看的,他想。
“江離。”
“江離。”
“江離。”
有人在叫他。他漸漸找到一點清醒的白色,從那黑漆漆的地方往外走,動了動幹澀的喉嚨。沒能發出聲音,但他眼前稍微多了些亮光。
昏黃的路燈落到地上,把沾着雨水的樹葉照得反光,他眼睛一痛,閉了幾秒才又睜開。
薄聆站在他面前,衣服和頭發都被雨淋濕了,卻用着篤定而溫和的語氣對他說:“貓沒事,避開了輪胎。”
江離這時候很遲鈍了,一時間聽不懂薄聆的話,樣子是呆滞的。
于是薄聆輕輕地扶住他的下巴,讓他轉頭,在他身旁說:“你看,它活着。”
可憐的小貓,渾身沾滿泥漿,髒得看不出本色,小小的身軀仍害怕地蜷縮在路中間。
江離吸了口氣,鼻腔裏發出微弱的聲響,聽上去很脆弱。他遙遙地看着小貓,目光不自覺地變得感傷,仿佛在看死去的他自己。
薄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小貓。他擡步走過去了,大步地朝着那只貓走過去。
這時馬路上沒什麽車了,只遠遠地傳來幾聲鳴笛。
江離的心陡地活泛起來,他看着薄聆的背影,看得格外仔細,他屏住呼吸,又驚又怕。
他看到無窮無盡的幻象。
薄聆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他走過去,抱住那只小貓,如同抱起一個死去的戀人。
悲絕的天色,不停落淚的蒼穹,預示着陰郁的毀滅。來來去去的車輛,開得迅疾,帶着虛影毫不留情地壓過了薄聆。
一輛又一輛,從他的身體穿過,他被這輛車撞倒,又被那輛車撞飛。他像只球,被踢來踢去,頭破血流。要是他不去救貓,就什麽事也沒有。
江離臉色發白,被這重重疊疊的虛幻之景打碎了靈魂。他絕望得無以複加,覺得自己再也活不成了。
死吧,死在這裏。別救貓,別救我。
然而薄聆穿過了細密的雨簾,帶着一點濕氣,穩穩當當地抱着貓兒,又走回他面前。
“你看,它沒事。”
這聲音不同于凄冷的風,溫柔從容,撥開了他意識裏陌生而詭谲的東西。
江離擡頭,把目光放在了薄聆臉上。後者很快露出一個笑容來。
江離覺得,他像是被什麽東西給蜇了一下。
“嗯。”
半晌,他出聲,只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
那貓兒太小了,不及薄聆兩只手掌大,應該出生沒多久。江離看向這小小的動物,眼神複雜。
薄聆說:“你摸摸它。”
于是江離試探地把手放到了它的頭上,他感受到小貓被弄濕的皮毛下泛出的熱意,同時察覺到它微微發着抖。
江離不知道要怎麽辦,他只好又看向薄聆。
薄聆笑了一下:“我們把它帶回去養吧。”
“好。”江離回答。這時,他猛地意識到,薄聆已經渾身濕透了,他把傘挪過去一點。
“抱歉,我們快點回去吧。你全身都被打濕了。”
薄聆抱緊貓咪,像是要給它一點溫暖,說:“沒關系,我們先去給它買點貓糧。”
兩個人快步走到一家超市門口。薄聆擔心自己渾身滴水會弄髒地板,便在門外等。
江離心裏很亂,顯得手足無措,但還是很快買好了貓糧,又拿了兩條毛巾。
結了賬,他拿着東西出來,把毛巾遞給薄聆說:“你先擦擦吧,走回去還要一會兒,小心感冒。”
薄聆仍抱着貓,表情很柔和,又有些無辜:“我拿不了毛巾了。”
他雙手摟住貓咪,而那貓兒也依賴地靠在他懷裏。
江離實在不能生出“薄聆是故意的”這種想法,他舉起毛巾,輕道一聲:“冒犯了。”
他用毛巾擦去薄聆臉上的水,不得不掠過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
薄聆很是配合,沒有笑,就只是眼光沉沉地看着他。又自覺地彎下腰,讓他更方便地為自己擦頭發。
江離耳後有些熱,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在耳中消隐。他能夠聽見薄聆的呼吸聲。
雨水将薄聆身上木質調香水的味道浸得發涼,那樹木被雨絲輕撫,朦朦胧胧地罩在了山間霧氣之中。
好在,薄聆沒有讓他為難,他很快開口說道:“好了,沒有在滴水了。”
江離撤回手。
薄聆又說:“把另外那條毛巾包到貓貓身上來,我給它也擦擦。”
江離攤開手掌:“你把它放到我手上來吧,我來。”
薄聆看向他的眼睛,聲音很動聽:“它身上很濕,會把你弄生病的。”
江離很是應付不來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