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懿下樓的時候,剛好撞見韓臻。
兩人在樓梯上相遇,韓臻身後是周氏那些元老還有一臉慌張的馬律師,那一刻,像極了他們第一次做戲時的場景,只不過這一次周懿站在樓上,韓臻站在樓下。
“周懿。”
樓上那人晃神半晌,才記起來上次自己和韓臻的對話的內容,周二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來,卻發現自己連嘴角提起來都有點麻煩。
“韓少。”
兩人擦肩而過,互相禮貌地點點頭,如陌生人般擦肩而去,周懿回看了這浩浩蕩蕩的人群一眼,眼角的餘光正好看見韓臻推開了周老爺子病房的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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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銘一直在等韓臻。
昨天晚上和韓臻聊過以後,他又連夜通知了自己兩個兒子趕過來,只是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懷不能放下,今天和周禮、周懿分別聊過以後,沒想到疑惑卻更加深了。
見韓臻進來了,周銘點點頭,示易這人坐。
“韓臻來了。”
“周叔今天看着氣色好了些。”
但實際上好沒好些周銘心裏很清楚,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若不是呂昭钺這事鬧得太大,傷到了周氏的根基,他是絕不會這般折騰自己身體的。
但他今天喊了韓臻過來是有別的事要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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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周銘低下頭無意識地瞟了自己的手背一眼,卻猛地發現手枯得可以,他不願看自己現在這般模樣,于是這人擡起頭來,“我有一件事沒想明白。”
韓臻猜出了大半,他坐下輕聲道,“您請說。”
“昨天你和我說的那事,呂昭钺那事我已經完完全全的了解了,只是這事……”周銘盯着韓臻不放,“你既然幫周懿成了那樣,既然如此,為何就不多走一步?”
應了那婚約,人就是你的了。
韓臻明顯是被周老爺子話中這般赤裸裸的內容給震驚到了,他拂了拂身上看不見的灰塵,“倒是我也有件事想和周老爺子問一問,這麽久以來,我韓臻也幫着你做了不少事情,為周氏也定了不少決策,那麽有關我們家報恩的事情,你到底是怎麽和周懿說的。”
韓臻說這話的時候顯得風輕雲淡,但語氣裏的怒氣已經掩蓋不住了,周銘身體太差,不似以往精明,他不查韓臻語氣裏的不滿,直接道了實情。
“我和周懿說,韓家想要報恩,所以兩家得聯姻。”
韓臻語氣猛地一擡,“就沒和他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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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銘這老狐貍可算從韓臻的語氣裏察覺出什麽來,如果說周禮的那性子随了他母親,那周懿那種對事物的敏銳就直接從周銘這人這裏遺傳過來的,周老爺子反問了句。
“說什麽?”
韓臻目光微微寒了寒。
十年前就是這樣,韓臻沒了家又傷了眼,下龍城後身邊可靠的長輩一個都不在身邊,他再怎麽天資聰穎、心思缜密也畢竟是個剛滿十八歲的青年,周銘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這人深知韓臻這時候不僅需要安全感,更需要的是被認可的感覺,他讓韓臻去周氏公司,甚至從那時就把自己的權力分享出來了一半,他親手輔導韓臻了解周氏,就是為了日後打基礎。
也是為了讓這個韓家子弟以後要記得承自己的情。
只可惜十年過去了,韓臻也不是當初那個少年,也不會因為長輩幾句話,幾次莫名的關心還有突如其來的責任感就承擔那些不應該承擔的使命。
韓臻雙手交疊,回答上個問題的時候語氣裏已經沒了當初察覺到這些真相的憤怒。
“很簡單,無非就是告訴周懿這十年是誰把周氏做到這麽大的,”十年過去了,他再也不用在意周銘的感覺了,“還有,我韓臻為什麽這十年會幫着周氏把這公司做這麽大。”
“……”
周銘抿緊嘴,模樣像極了一只幹癟癟的老烏龜,他不說話,只是與這人相連的醫療用品發出一聲長長的報警音。
韓臻示易,“你為什麽不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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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韓臻十九歲,周懿十七歲,正是青春年少、兩情相悅的好時光,也許周禮那時候年輕沒看出來什麽,但是周銘可是看出來了。
青少輕狂,最難掩藏的其實就是愛慕的眼光,那時周懿還懵懵懂懂,但是韓臻明顯是已經陷了下去,周銘當初花了大力氣想要馴服這一只狼崽,沒想到最後這還是栽在了自己兒子手裏。
但是周銘很怕。
十年前,同性婚姻才推行不到七八年,位于金溪嶺的誕生所也沒有發展起來,代孕犯法,韓臻上面只有一個姐姐,如果他走上了這一條路,差不多就是斷了韓家的血脈。
周銘怎麽敢呢,韓家就只有一個獨子,且不說韓家以後能不能起來,韓臻在他這裏性向變了就是大錯,周銘打了一輩子精明算盤,結果老天爺幫着把算盤打了打。
但這一打。
周銘卻是真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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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銘這一輩子的算計都是為了公司好。
剛下龍城才十八歲的韓臻周銘就敢帶着去公司,這人把全公司的業務還有骨幹介紹給韓臻,表面上是看重,實際上不就是為了日後的回報,要是韓臻出櫃了,他還怎麽在韓家面前開口?
這事一被周銘察覺,他連夜就喊着韓臻談了許久,畢竟年長又是老狐貍,對方只字不提韓臻與周懿之間那點暧昧,只是不斷地追問。
韓家現在這個情況,你韓臻離開了以後,以後要怎麽辦?
你有什麽能耐,韓家那麽敵人,你能護得住誰?
然而這一些,那時候的韓臻其實是沒法察覺到的,他畢竟不是十年後的自己,沒有那麽多的閱歷和見識,十年裏韓臻一心放在自己的事業上,幫着周氏這麽久,無非就是想再見周懿時——
能得到年少傾慕者一句贊賞。
但是韓臻沒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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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病床的上的周銘不說話,韓臻笑了,“老爺子,我還記得當初我走之前你和我說的內容呢。”
周銘眼見着越發蒼老了。
十九歲,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韓臻被周銘連帶着提點了那麽久,就算不講請他心裏也都明白了對方到底在說什麽,少年帶着幾分羞辱幾分不甘從周氏離開的時候,韓臻覺得其實周銘說得沒有錯。
韓家現在這樣,你能夠給周懿什麽呢?
狼的愛情都是默默無聞的,有時花費并不漫長的生命等待整整一年,也許就是為了一次月下的相遇,這十年來他更像是一位守護周氏的旅者,從未抵達這一處,但每年都獻上了鮮花。
他以為所能聞到花香的那一位其實并沒有,那些漫長的等待最終也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付出罷了,被人糟蹋了一地,不曾留下半點花香。
韓臻低頭,盯着自己袖口看了許久,最後他擡起頭來。
“不過現在這點不用操心,周懿已經和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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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銘猛地扭頭,儀器報警聲大作,周老爺子明顯是被這個消息震住了。
“你這段時間一直在醫院養病,所以外面的消息可能傳的有點慢,我想就算是有人知道了也不會和你說……”
對方眼睛裏帶着恐慌。
韓臻坐直了身子,“你說的也沒錯,有些事情過去了十年,總要有些改變的,但沒想到周老爺子你消息這般不靈通……你被封閉在這個醫院裏等死,不知道外面的事很正常。”
“你……”周銘試圖坐起身來,他呼吸變重,逐漸絮亂,“你是為了報複我嗎?”
“不是。”
然而韓臻這句話卻沒有給周銘任何的安慰,老人掙紮着起身,“十年前是我不對,當時小韓你确實是年少,周懿還不懂事,他還沒成年呢,我只是想着你們年紀太小了,如果被其他人知道……”
“現在想想,你當時是覺得,韓家唯一的兒子在你這裏變成了同性戀會讓你周銘以後生意難做吧?”
周銘不敢說話。
韓臻交疊的手指開始輕輕地點着手背,他繼續,“周懿是知道你們想聯姻的,他拒絕了家裏但還是和我在了一起,畢竟……”韓臻看向周銘,“……十年前的情分還在,要是為了周氏結了婚,那才叫侮辱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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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從病房出來的時候,剛好能看見停車場周懿那輛黑色的雅閣小轎車。
車在,那就說明人還沒走。
正巧,周懿從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了,韓臻站的這個角度好,正好能看見那人的一舉一動。
你要說韓臻想要對十年前那一夜受到的屈辱進行報複,這點心思如果說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當他十年後第一次見到周懿的那一刻,龍城的懿二狐貍帶着算計和不甘來了自己面前,當韓臻在對方眼裏沒有看到期望中的那種崇拜、久別重複的喜悅,還有當年那種藏在眼底的笑意時候,韓臻就知道有什麽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當場撒謊,說了一個很劣質的謊言。
說聯姻,說韓家要用這種方式報恩,說周氏這些年沒受過自己的照顧……
然而周懿竟然相信了。
十年的情分還有不舍,在這場契約裏變成了冰冷無比的文字,白字黑字,鮮花殘骸掉落一點,皆成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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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抵達停車場的時候,周懿還沒走,那人靠在車邊明顯是在等自己。周懿沒有抽煙,看到自己後微微站直了點身子。
“韓臻。”
韓臻看了這人的模樣就知道周懿要說什麽,估計是為了昨天的事情來道歉的,他先不說這個。
“還記得我們之間的契約嗎?”
身前這人微微眯起了眼。
“我做到了。”
那雙桃花眼裏帶着疑惑,慢慢則變成了震驚,韓臻盯着這雙眼睛,就是這雙眼睛,當他們第一次演戲的時候,那句‘十年時間,你周懿有下龍城來看過我一次嗎?’就是因為看到了這雙眼睛而破了功。
“契約你要求的那部分,你本應該得到周氏的那一部分我已經幫你得到了。”
周懿眨了眨眼,明顯是沒想到韓臻有能力讓周老爺子在這種時候就下了這種決定,韓臻盯着對面這人想,我要的尊嚴到底是什麽呢。
屬于自己這一部分,從一開始一個拙劣的謊言,在周懿的追問下不斷地被完善,韓臻剛剛在周銘身前說出那句‘我和周懿已經在一起後’才越發的體會到自己真實的想法。
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周懿的發頂,一如十年前。
“剩下的,就是你要完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