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周禮去見周老爺子的時候,正好是上午十點左右。
他去的次數多,所以清楚老爺子每天什麽時候最清醒,周禮站在門外很緊張,卻又知道自己必須得進去,老爺子躺在病床上,聽見房門合上的聲音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周禮啊。”
周禮最怕自己的父親用這種語氣喊自己,他來到床邊,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道,“爸,你說。”
周老爺子擡了擡眼皮,“你和我說一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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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在猶豫,他知道這件事其實都錯在自己,但是真要開口細究,周懿也要負一點責任的,畢竟那人的熱固溶産品嬌貴,也是最早出問題,周懿出去學了三年,怎麽沒早看出點門道來?
于是他杵在那裏,第一句話就是,“我就是想讓呂昭钺早點退休,他除了股份以外要價太高了,公司根本就不可能拿出來,我就……”
“你就把采購權給了他,”周老爺子語氣裏透着疲憊,“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這種事,你也知道你在加拿大一直回不來,你,你手裏一點東西都沒有,周懿又不和你親,你還……你跟着在我身邊整整五六年,也知道呂昭钺是個什麽性格!”
周禮低着頭不說話,周老爺子在的時候,呂昭钺那人确實是被自家老爺子壓下去了,擡不起頭來,但周禮又沒有周老爺子這一手強硬,周禮小聲道,“也不是……”
“這事你媽插手了嗎?”
周禮不說話。
昨天那一巴掌,這人臉上還疼着呢,虧得消了腫現在看不出來,周禮猶豫半秒,“沒有。”
周銘養了這兩個兒子這麽多年,怎麽不清楚這個‘沒有’之前的那半秒意味着什麽,他閉上眼,周銘從來不和長子說重話,這一次也實在是忍不住了。
“你也知道呂昭钺姓呂,和我們不是一家人,而你媽姓黃,你卻姓周!你多大了,周禮你多大了,你女兒都會打醬油了,你還聽她的!”
周禮這輩子都在這兩位家長的重壓下過活,自己家周銘不願意他激進,那一邊黃安敏又不願自己兒子平庸,這來來回回次數多了,周禮比周懿更優秀的一點不在于他的魄力,而在于他妥協的能力。
“這事爸你看着辦吧,這是我做錯了,我不應該把呂昭钺想的太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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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這個時候周老爺子就心力憔悴,他盯着窗外,“你先說你這事怎麽解決。”
周禮沉默片刻,昨天晚上黃安敏的那些話還在他的耳邊回蕩,周禮這輩子就算有過自己的答案,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責罵還有妥協中磨得一幹二淨,他低聲道。
“首先,這事不能傳出去,呂昭钺這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不知道會成為多大的把柄,公司裏技術部還有那些檢測部門都已經确認過了,年後投訴确實多,但大多數銷售售後都以今年極端天氣太多敷衍過去了,能夠派出施工隊維護的,我們全部已經上了,說是新推出的售後服務。”
周老爺子點點頭,這段時間可算聽到了一點讓人放心的東西。
“那呂昭钺呢?”
周禮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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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對外事務其實還好,只要這件事掩蓋下去了,平穩度過這段時間就是贏了,但呂昭钺的處理卻是件大事,周禮試探性地回答。
“我繼續會把他留在公司裏。”
周老爺子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呂昭钺手上的原材料車間太重要了,趁着這個機會我們可以讓他把車間交出來,我之前是想着讓他提前退休,但是現在不用了,就這幾年,讓他培養出下一個接班人,等人一退,最重要的原材料車間就回來了。”
周銘看了自己這個兒子許久。
“所以你,”周銘嘆氣,“你還是想安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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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少是下午時候來的,來的時候馬律師還特地站在窗戶邊看了許久,确認了半天,才知道那一位漂亮的不像樣的公子爺還真是周氏的二公子。
衆人目送着周懿上了樓,周二少推開病房的門的時候微微皺了餅子,他确實不喜歡醫院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很特殊,并且會讓人有強烈的不适感,他合上門。
病床上的周銘扭過頭來。
周懿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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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齊齊沉默許久。
這是這兩父子長達五年來首次處在共一個私密空間下,也是他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好好地聊一聊,周懿站在門口看了那人一眼,他不急着說話,而是先走到窗邊。
窗外是極好的風景,一眼望去,郁郁蔥蔥,生機勃勃,龍城第一醫院的這些特殊病房果真是好的,周懿背靠窗戶,這個病房是個密閉空間,但窗戶後面就是廣闊的自由區域,周懿面對周銘的時候,只有背靠這種地方才感覺到安心。
“我想你知道你那寶貝兒子做的事情了。”
周懿開口,仿佛自己和周銘還有周禮那人并不是血脈相連般,玻璃觸碰起來冰冷,比不上韓臻那溫暖的身軀,周懿低頭深吸一口氣繼續,“你今天喊我來幹什麽。”
周銘深深地看了周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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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懿的外公秦暮畫今年七十幾,而周銘則已經六十多了,由此可見周懿的母親秦胧月當初嫁過來的才多年輕,周懿有着和自己母親一模一樣的眼睛,那雙桃花眼炫目奪神,讓人難以忘記,但自秦胧月走後,周銘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雙眼了。
“就是想聽一聽你對公司這件事的看法。”
周懿嗤笑一聲側過頭,當初若是有人想聽自己說什麽,周氏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他明顯是不想和這人多說什麽的,但片刻以後周懿還是選擇了開口。
“周禮為了讨好呂昭钺把公司的采購權移交給了對方,也就是他不在的時候,由呂昭钺來管理采購部的事務,這件事我确實不知情,但是原材料替換這件事——”
周懿停頓了一下,“我覺得全公司,包括我都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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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周老爺子想要打斷自己,周懿幹脆直接伸手打斷了對方。
“不要和我說職能問題,這本就是職能問題,很簡單,我和金老爺子查閱了這段時間所有的作業票和投訴,大客戶因為和公司溝通暢通,于是很快就派了售後,往往事情還沒演練到那麽嚴重就已經解決了,但是散戶……”
周懿舔舔嘴唇,“經銷商就是代表散戶投訴的,這段時間公司銷售業績下滑,大家的重心于是都放在了能夠保住的大單和大經銷商身上,反倒是散戶那邊,零星投訴都沒上來,散戶銷售額直線下降,而客戶這種……其實散戶只要使用産品不合心一次,那就以後都不會用了。”
在場兩個人心知肚明,周懿說着是散戶回不來了,聽着輕松,實際意義就是,周氏這段時間的産品,外界口碑已經敗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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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銘沉默着聽着周懿彙報完,他坐在床上,輸液管帶來的液體冰冷,而周懿站在窗前,整個人如玉一般閃閃發亮,和長子周禮對比,這個二兒子被打壓了确實可惜了。
周銘按捺住心中的悔意盯着周懿不放,對方仰起頭來,總結了句。
“這就是個放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的錯誤,從上到下,從采購到倉庫到生産到技術甚至到了人事和財務,大家知道是呂昭钺做了,但卻都不敢開口,”
周懿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譏諷,更多的是決心。
“我覺得公司從上到下要大清掃一次了。”
說完他就閉上了嘴,這兩父子互相看不順眼,但周懿心裏卻清楚地很,周銘最讨厭的不是唯唯諾諾、舉棋不定,這人最讨厭的就是自己這種激進派,周銘寧願自己的兒子踏踏實實在老規矩上耗到死,也不願跳出那個框架,去動什麽人。
“那,你是怎麽看呂昭钺的?”
沒想到這次周銘反倒沒有反駁,而是抛出了下一個問題,周懿一愣,“還能怎麽樣,賠償,在然後給我滾出去,這件事出了他賠償都是輕的,送去坐牢至少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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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周懿就冷笑了一聲,你真當我整治不了那老狐貍?
“那要是有人問呂昭钺為什麽離開呢?”周銘插嘴了一句。
“他敢往外說?”
周懿想了下,也對,都被自己趕出去了呂昭钺還真有這個可能,但這事又絕對不可能,“首先,呂昭钺家底看着厚着呢,他那兒子卻是個不争氣的,他們家剛剛買了個酒莊,呂總既然這麽有閑錢,退休了以後守着他那酒莊也不錯啊。”
周懿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透着狠,看樣子呂昭钺那新買的酒莊是沒戲了,周銘盯着自己二兒子的面龐,他楚周懿這是心裏已經有了盤算卻不在自己面前說出來。
他咳嗽一下,“如果呂總現在離開了公司,那些原材料配方……”
“所以我說我們公司的制度存在很大的問題。”
周懿抱着胳膊,他開始對這場談話感到不耐煩了,“保密協議是用來幹什麽的?從十年前呂昭钺那邊就沒進過新的高端技術人員,廠裏這幾年拿得出手的新産品,水融法技術在新廠,熱固溶他又搞不定,他除了守住了手底下的人,還有什麽。”
周銘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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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懿說得很對,但卻想得很簡單,化工廠裏的人魚龍混雜,并且周氏又是這麽久的老企業,不少人都是留在裏面吃老本的,要處理起來,人際關系占了絕大多的重心區,但當初若是讓周懿……
若是選的是周懿來掌管公司而不是周禮的話,只要給周懿時間,只要給他的二兒子足夠的時間和成長空間,等對方找到了可以替代的人手,呂昭钺卻是就可以下來了。
只是可惜……
話題到了這裏,這兩父子也沒了繼續可以談的內容,周懿等的不耐煩了,周老爺子突然問了句。
“你看見韓臻了嗎?”
看見了,昨天才剛吵完一架,我想解除契約,他不同意,我想追根問底,他又不肯。
周懿看向窗外,“你還想着讓韓家來報恩啊?”
周銘放在床上的手莫名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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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懿不察,他抱着手臂,滿滿都是防備的意味。
“你這有什麽用呢?我都想問你一句,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呢,你知道我和周禮不和,韓臻如果真的按照報恩的內容娶了我,我只會把周禮踩到死,我不清楚你們這些人當初都怎麽想的,你就不怕我和韓臻說嗎?”
周銘不由擡起頭來,這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和自己兒子對視。
周懿那雙桃花眼果真不是秦胧月的,他的胧月雙眼中永遠都是溫柔,像是一汪月光,璀璨無比,是觸手可及的愛慕,而不是周懿的,周懿雙眼炯炯有神,那裏面的火焰不是溫柔點亮的,裏面夾雜着恨、不甘,還有藐視。
這是個男人的雙眼。
周懿笑了。
“你就真不怕我告訴韓大少爺,他所要代表家族報恩的周氏是一個什麽樣的公司,他以為他韓臻就是救世主,其實不是的。曾經早就有人力纜狂瀾過一次了,這周氏就像是一個大坑,每出一次事,就得有人犧牲一次,不是嗎?”
周懿實在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多等,他決定走了。
“別總把我當活祭品,你這輩子哪是有兩個兒子,你只有一個,從頭到尾只有一個親身的,”周懿站在房門口,周禮坐在床上依舊不曾開口,周二少笑了下。
“你那親兒子就叫周氏集團,我和周禮不都是給他陪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