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六月底七月初,龍城第一中心醫院住院部。
龍城的夏天總是悶熱無比,然而不知為何,今兒晚邊起,竟然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了,暴雨連綿,空氣裏的水汽不停往外湧,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濕悶的水汽在光潔的瓷面上凝結,住院部那幾個大紅色顯示管投下了一地慘淡的紅光,又被地上那一汪薄薄的水漬一反射,無端地将整個過道籠上了一層不詳的血紅。
走廊門口的安全門傳來吱呀一聲,電子屏上的數字微微一跳,正好從8:13跳到了8:14,随着光線的波動,節奏般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開來。
來人一腳踏入了長廊之中,光線被高大的身影所遮擋,驟然暗了下來,這人再上前一步,仿佛無聲地踏過了生與死的那條界線。
來的不是誰,正好是今天白天才和周懿分別的韓大少。
韓臻身後是孟自在,小助理手上黑色的雨傘還帶着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坐在特護病房前昏昏欲睡的那人猛地一個激靈,手下意識地一抖,第一時間摟緊了懷裏的平板。
馬律師擡起頭,慌張地四下看了看,看清來人以後趕忙站起身。
“哎呀,是韓少,您可終于來了,周老爺子剛剛才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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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志剛四十好幾,去年年底接了門好生意,說是要來給周氏的周老爺子做遺囑善後事宜,一般來說,大家都喜歡接這種大公司的活,因為周老爺子手下還倆兒子呢。
別的不說,為了那點遺産,賄賂賄賂律師,打聽打聽消息總有的吧?
只可惜啊,誰都沒想到周氏竟然是個燙手的山芋,公司裏一堆破事不說,家裏面也壓根不是外面傳聞的那樣,不然這活也輪不到馬志剛他來做,這人折騰了這麽久,連傳說中周二少的面都沒見到。
你說,這周銘這兩個兒子也是奇了怪了?老爺子倒了下了後身前伺候壓根就沒人,像是壓根就不願為那點財産在人面前盡孝,而且那倆位,啧,也是一個比一個心狠。
這人都快死了,都不願來看一眼呢。
周禮還好說呢,畢竟有些事情還得要裏面這一位下決策,馬志剛呆在這快一年了,是真的沒見過那位叫周懿的二少,而今天來的這位,他也只見過寥寥幾次。
但就這寥寥幾次,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寥寥幾次。
馬志剛畢恭畢敬地迎接了韓臻進來,只有他最清楚這裏面的門道,因為周老爺子只要見一次這人,就會改一次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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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身材高大,前一站,投下的影子硬是活生生的把這個一米七幾成年人的身影給吞噬了,這位被稱作韓少的訪客氣勢驚人,目光肅冷,臉上的那道疤痕在黑暗中越發顯得猙獰,但是馬志剛經歷的次數多了,早以不再為這事感到害怕。
“您是按照慣例先去看老爺子,還是等醫護人員來?”
看到韓臻沒有說話,馬律師讓開一步小聲解釋,“周老爺子醒來了以後就把身邊的人都喊走了,現就等着你過來,我怕沒人看着會不好,于是就在門口直接守着了。”
“我知道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用等其他人了,按照以前的老規矩,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韓臻微微理了一**上的衣物,伸手開門,他進去之前叮囑了跟在身後的孟自在,讓自己的助理接了馬志剛的班。
“自在,你去走廊那頭好好看着,叫護理什麽的準備好,等我一走,到時候就把醫護人員喊回來。”
孟自在作為韓臻的助理,自然知道這人的做事風格,雷厲風行,但是謹慎入微,于是他接過馬律師手裏的平板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跑到走廊那一頭站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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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緩緩地推開門,房間裏彌漫着一股用藥過後的味道,配合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無聲刺激着人的鼻腔,韓臻想要開燈,只聽見床上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周老爺子的聲音在指示器電子音下顯得若不可聞。
韓臻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大步上前。
“是韓臻嗎……”
“是我。”
韓臻站在床邊彎下腰,小聲地回答了一句,老人的手指動了動,忽然猛地抓住自己的手,周老張開渾濁無比的眼睛,雙眼無神,但是語氣中充滿了驚喜,“韓臻啊!”
“是我,周叔。”
韓臻目光微沉,他手掌輕輕用力捏了捏老人的,算是回複了對方的詢問,任誰也沒想到,床上的這一位瘦如枯骨的老人如今才六十幾歲,在這個科技醫療不斷進步的今天。
周老爺子——周銘甚至都還不能用‘老’這個字來形容,倒下去才不到一年時光,就已經變成了這樣。
但只可惜韓臻來的次數雖然不多,但這人也是找醫生還有專家親自過問了的,周銘這般看着吓人,其實不然。
就是第一眼看着唬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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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将老人的手輕輕放回原處。
“聽您的意思,今天是有事……”
“今天這事,韓臻啊,今天公司裏出了大事啊!”
看樣子呂昭钺那事還是已經傳到了醫院了,老人反手抓住了韓臻的手,年輕人的體溫高到不由讓他産生了羨慕,周銘眷戀着這溫暖,試圖用力抓緊這最後一根稻草。
“……今天這事出的蹊跷,我沒想到,沒想到會出這事,主要還是因為周禮還年輕,我放不下啊,要是我倒下了,怎麽辦?周家怎麽辦……”
韓臻聽到這裏心裏清楚了大半,知道周銘這次大晚上召喚自己是為什麽了,他于是道,“周叔放心,周家兩兄弟都是人中楚翹,只要他們兄弟齊心,沒有什麽過不了的坎。”
周老爺子心裏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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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久以來,韓臻來看了他好幾次,好幾次這人都敷衍着把事情過了,從未提及公司以後和未來怎麽走,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兄弟齊心’的話,但是今天周銘得了信。
周老爺子躺在這病床上等死,若不是周禮弄出了這般大禍來,他這才知道韓臻暗地裏,原來一直都是幫着周懿的。
想到這裏周銘的手卻莫名地**了一下,這人再一次抓住韓臻的不放,周老爺子嘴唇動了動,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今天韓少也看見了,我們家兩個小輩确實不行,而韓家家大業大,我就只有這兩個兒子,我……”
“周叔你不要激動。”
韓臻每次說了這話就是想要抽身走人的意思,十年之前确實是周氏對他和韓氏有恩,但是這十年,恩情已經報得差不多了。
韓臻姐姐韓穆菁入了仕途,他進入了商界,這麽多年過去,從韓臻離開周氏那一天起,報恩就已經開始了,整整十年,他從把周家從一個百萬小廠扶持到今天幾個億的規模,也是時候有一個了結。
韓臻是個商人,這筆買賣已經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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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臻啊,韓……”
韓臻實在沒有心思和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勾心鬥角,“這樣吧,周叔,日後我會盡我可能的去幫周家的倆兄弟……”
周銘要的不是這個,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辛辛苦苦一手建立的周氏,這公司在他心中比親兒子還重——韓臻這一撒手,周氏前十年的那些規劃靠的都是這人,眼見身旁這人就要走了。
要真的走了——
那周氏以後到底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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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今天的話快要說完了,周銘不知為何突然開了口。
“那周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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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就像是落入這個空間的冰塊,嘩啦一下砸起了無數水花,也凍住了房間裏剩餘那人的動作,韓臻眼見着僵了片刻,離去的腳步都慢了慢,周銘心中不知為何一喜,但又随之湧上無盡的哀傷。
他死死抓住這最後一根稻草。
“是叔叔對不起你,十年前我不應該阻撓你們的,當時形勢不如現在,小韓你這十年用情至深,叔叔當時錯了,對不起你……可你看現在你幫着周懿都已經幫到了這一步了……”
“十年前我還只是一個孩子,哪懂什麽用情至深這些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再說……”
韓臻看了一眼電子屏上老人的身體數據,他頓了頓,還是折回來找到了醫護鈴,按下的那一刻,周銘手掌用力猛地抓着自己的胳膊,枯瘦的指尖仿佛掐進了皮膚裏。
“韓臻!”
老人喘着氣,聲嘶力竭般低吼,“不是,你看看懿兒,他不像他大哥結了婚,也沒有母家扶持着,如果我走了,分家了……”
周銘死死盯着韓臻,那眼神就像是狼看到了肉一樣,身體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手掌用起力來,竟然還能不讓韓臻這人掙脫不了,老人把韓臻拉近一點,“韓臻,小韓,叔叔求你了,那孩子,那孩子,就我上次說的那個條件,你還想要周懿嗎?”
韓臻被這句話釘在那裏許久。
許久許久以後,久到韓臻自己都差一點忘記了應該怎麽呼吸,忘記了時間是如何流逝的以後,韓臻的手指微動,才記起來自己還在幹什麽。
他低下頭來,把周老按回床上,這人低聲道,“就算你同意了,周懿同意嗎?他知道他父親要用他的婚姻來換周氏一輩子的繁榮嗎?就算你把公司當嫁妝送給了周懿,可周銘我問你,你死了以後,還有誰會在意這家公司到底姓韓還是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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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就松開了手,周銘一臉絕望緩緩地躺了回去,韓臻深深地望了老人那心如死灰的眼神一眼,心知今天一切事情已經了結,韓臻伸手按下了護鈴,在離開這間房間前卻問了一件別的事情。
“周叔,別的不說,我問你一件事。若我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幫你的了,你告訴我,周氏你走以後到底要怎麽辦?”
周銘盯着天花板不說話。
韓臻的手放在門把手上,走廊裏有了人聲,他利用最後一點時間。
“十年前,你想盡辦法讓我接手了解周氏的事務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你寧願手把手教我都不願想要是哪天我不幹了,但現在我覺着,這還真是你要考慮誰來接班這件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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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周懿在自己那個小小的公寓裏收到了馬律師的短信,他輕輕嘆氣,回複了後把手機仍在了沙發上。
周懿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一片漆黑,幾分鐘後,火機吧嗒一聲。
細小的火光亮起,照亮了黑暗中那人的半邊臉龐,周懿抽着煙,微微垂下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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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大雨未曾停歇。
孟自在則跟着韓臻回到那嶄新的大宅子,推開門的時候,裏面空空蕩蕩,沒有一絲亮光,雨水砸落在雨傘上,嘩啦作響,這一切看上去比自己當初剛剛來的時候還要凄慘。
韓臻舉着傘一個人站在院子中央。
小助理猶豫很久也不敢問韓臻,他不知道周懿去了哪裏,往常亮燈的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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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周禮精疲力竭地推開門,擡頭第一眼卻看見自己母親站在屋裏,他慌張不已,一個‘媽’字還沒喊出口,老婦人慢慢轉過身,目光寒肅。
“給我跪下!”
已經年逾三十,結婚生子了的周禮漲紅了臉,黃安敏猛地拿起放在桌面上的藤條。
“把事情辦成這樣,你還以為大家會不知道?”
周禮明顯是害怕了片刻,他擡起頭,自己的妻子就站在房間的另一端,那一刻周禮覺得屈辱無比,他難得遲疑,但最後,還是緩緩彎了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