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柒弎
阿默看到靜靜躺在桓宓掌心的丹藥時,也變了臉色,那藥顏色近乎妖豔,讓人遍體生寒,她下意識地捂住口鼻,驚懼地低聲發問:“娘娘,這是……”
桓宓低頭将藥放回瓷瓶,死死塞上瓶塞:“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阿默道:“婢要找太醫來驗一驗這丸藥嗎?”
桓宓将瓷瓶放進袖袋,喘了口氣:“不,不要對外傳,此事你知我知。”
阿默蹙起眉,不贊同道:“娘娘,平妃莫名其妙給您留下這藥,萬一是毒藥該怎麽辦?”
“毒藥?”桓宓驚了一驚,又将那瓷瓶拿了出來:“你去……你去宮外,找一家藥鋪,悄悄地驗一驗,不論是毒藥還是不要,都要把它再帶回來。”
“倘若果真是毒藥呢?”阿默道:“平妃留了一枚毒藥給您,是何居心。”
桓宓垂下了眼睛,沒有說話。
還能是何居心呢?平妃送了一枚毒藥過來,其意義只能是——她該死了。
桓宓張開嘴,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又将那瓷瓶緊緊握進掌中:“不……不必去驗。”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商墨淩若想要扭轉敗局,只能先廢掉皇後。
平妃看懂了這個局,所以給她送來了這丸藥。
她現在薨逝,尚可以以皇後的身份死去,葬于皇陵,與帝王同寝。可一旦她被廢,便是庶人,只能葬在妃園,在史書中被稱為廢後,連同她的一雙子女,皆會成為廢後的血脈。
桓宓閉了閉眼,将那瓷瓶再次收進袖中:“不必驗了,不重要。”
倘若皇後被廢,自然是皇長子的生母最後可能問鼎後位。桓宓在那把椅子上坐着,久久沉默。
方才還在因鳳氏妃的肯定而自喜,如今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她靜默了一會,站起身走到殿門前,親手推開那扇門。sk
傍晚的陽光争先恐後地湧進殿中,她的眼睛一時不能适應明亮的光線,下意識地擡手放在眉骨處擋了擋:“阿默,陪我去一趟甘泉宮。”
然而商墨淩卻并沒有在甘泉宮中,麒麟殿的內侍回禀,陛下自從被長樂宮的婢女請去奉先殿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她扶着殿門,輕輕嘆了口氣,模模糊糊道:“這可真是……”
阿默沒有聽清,下意識地追問:“娘娘說什麽?”
桓宓微笑一下,搖了搖頭:“沒什麽,回去罷。”
阿默攙住她的手,猶猶豫豫地問:“娘娘……不如就在這兒等陛下回來罷。”
桓宓擡頭看了看麒麟殿的門匾,眼中蓄上了一些水汽,一眨眼便掉了下來,她急忙擡手掩了一下,道:“阿默,我眼睛裏仿佛掉進了個什麽東西,你來幫我看一看。”
阿默急忙走上去,道一聲“恕罪”,便用手扶住了桓宓的額頭。
桓宓正面對着她,接着她廣袖的掩蓋,一瞬間淚如雨下。
阿默被吓了一跳,小聲道:“娘娘……”
“好像是個小石子,疼得很,”她極力壓抑着哭腔,然而語調裏卻有掩飾不住的濃重鼻音:“回宮罷。”
阿默知道她不願丢醜于人前,便用一側的袖子擋着,為她擦拭眼淚。桓宓很快收拾好了情緒,率先提步,離開了甘泉宮。
商墨淩在很晚很晚的時候才回到甘泉宮,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內侍恭敬地尋問他是否需要傳膳,也被他揮手拒絕。
他在禦書房待到深夜,處理這一下午沒有批閱的奏折,運到夷越的小米乏人問津,地方官上折子來詢問如何處理;遼東的軍屯遭了天災,收成欠奉,守将請求中央調撥米糧;新一批的貢緞已經運到長安……他越看心情越煩躁,忍不住丢下筆,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
今日好歹已經熬了過去,明日又該如何應對?
聽聞清河君與江陵君已經抵達渭南,明日便可入長安。
他張開嘴,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尚未批閱的折子堆在桌案上,今日若不盡數處理,明日便會積壓更多。雖然他被後宮的事情纏住手腳,可這個帝國卻絲毫不會體諒他,分管不同事物的朝臣也不會。
左相已經去世了,右相沒有如他一樣的政務能力,丞相無法裁決的事情猛然多了一倍,往他肩上壓了更重的擔子。
然而八脈鳳氏的族長卻還在趕來長安的路上。
為了逼迫他廢去發妻。
商墨淩忽然想起,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桓宓,如今虐殺梁王的遺案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這個消息瞞無可瞞,在他承擔巨大壓力的同時,想必她也不會好過多少。
他忽然覺得害怕,好像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倘若他沒有抗住鳳氏的咄咄逼人,真的廢去了發妻,那些如狼嗜血的人,恐怕連一個妃位都會吝啬給她。
商墨淩快步走到殿前,猛地推開殿門:“擺駕長秋宮!”
內侍為難道:“陛下,各宮宮門已經落鎖了。”
“那就開宮門!”他語氣嚴厲,邁步出去的時候,連腿腳都在發抖。
心頭的恐懼愈來愈重,他的呼吸開始急促,竟然連肩輿都顧不上等,一路從甘泉宮跑去了長秋宮。
這兩個宮殿的距離很長,甘泉宮在前庭,而長秋宮卻在後宮正中。內侍點亮了沿路所有的燈燭,他從燭火燈影間匆匆穿過,好像跨越了一場陰與陽的距離,去赴一場生死之約。
長秋宮已經得到了皇帝駕臨的消息,守夜的宮婢匆匆準備接駕,然而桓宓卻在寝宮裏靜悄悄的,殊無動靜。
阿默十分着急地站在內殿門外,提着嗓子喊她:“娘娘,陛下要來了,娘娘快起身整衣接駕罷。”
內殿依然沒有動靜。
阿默便又喚了一聲。
內殿依然沒有動靜。
阿默猛地想起白日裏平妃送來的那一枚丹藥,想起桓宓在麒麟殿抑制不住地痛哭——她從沒有這樣失态過,就連先前得知桓相自殺而亡時,都沒有如此失态。
一顆心仿佛墜到谷底,她将手放在門上,猛一用力,然而門內卻沒有上闩,她一把推開了門,沖進殿內。
殿內彌漫着濃重的香料味道,間或夾雜了微薄的血腥味,阿默疾步走到卧榻邊,伸手撩開了榻邊的帷幕。
“娘娘?”
商墨淩在此時沖進了椒房殿,聽到阿默一聲痛呼:“娘娘!”
他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在戰場上聞慣了的味道,雖然掩蓋在濃重的熏香之內,卻依然被他敏捷地捕捉到了蛛絲馬跡。
宮女湧進殿內,點燃了殿中燈燭,讓他得以看清染紅了半張卧榻的鮮血。
皇太後在深夜被殿外的喧嘩吵了起來,太醫院幾乎是所有的太醫侯在長信殿外,說是奉陛下的命令來此等候,他們原本以為是皇太後突發急病,然而到達後才知道并非如此。
皇太後更衣起身,命人掌燈,令太醫聚在在殿內等候。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商墨淩便出現長樂宮宮門前,他身後跟了一批人,每個人身上都籠罩着悲哀,好像一只前來攻城的哀兵。
她蹙起眉,親自迎出殿外,這才看清他懷中竟然還抱着一個人,衣衫已經被血液侵染,透出發黑的顏色。
皇太後僵在長信殿前,啞聲問道:“這……這是……”
商墨淩在她面前停住腳步,瞳孔墨黑,眼神幽深:“母後,太醫都到了嗎?”
皇太後側身為他讓開道路:“都到了。”
商墨淩點了點頭,提步走近內殿,将懷中人放在皇太後的卧榻上,示意太醫來為她診脈療毒。
他沒有說任何威脅太醫的話,諸如“治不好你們統統下去陪葬”,只要求他們盡力而行。然而當他站到皇太後面前的時候,說的卻是:“倘若皇後駕薨,我必讓坤城全族為她陪葬。”
皇太後擡頭看着他,面前人表情平靜,語氣平穩,可眼神裏卻藏着淩厲的殺意。
“就在白日,奉先殿裏,我還在絞盡腦汁地思考一個兩全之策,能讓鳳氏滿意的兩全之策,我甚至動過廢後的念頭,将她降為貴妃,然後空懸後位。”
他說着,輕屑地笑了一下:“她服下的毒,是平妃送來的。”
皇太後低聲問道:“為了讓她以皇後的身份死去?”雖然是一個問句,卻用了陳述的肯定語氣。
商墨淩點了一下頭,又道:“我竟然會有休棄妻子的念頭,連自己都覺得不可饒恕。”
皇太後嘆了口氣,知道此事終于演變成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局勢,鳳氏的咄咄逼人讓他們失去了最後一個握手言和的機會。
“你待如何?”
“今日之後,這個宮廷,不會再出現鳳氏的皇後了。”他頓了頓,又道:“帝國也并不需要一個擁有固定姓氏的後族。”
他說着,唇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只是很對不住母後,等不到您百年之後了。”
皇太後垂下眼睛,輕輕點了一下頭:“好。”
商氏皇座上的帝王,容忍鳳氏已經容忍了很久吧。距離開國已經有幾百年,商鳳兩族并肩戰鬥的榮光和默契已經消退。皇帝身邊的那個女人,早已不是如秋辰皇後一般擁有足夠魄力和心機的女人,她們在後宮逐漸退化,退化到眼睛只能看到的那個後位,好像中了最惡毒的詛咒一樣,為它不擇手段。
她們已經不配站在皇帝身邊,與他一同擁有這個帝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