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去報完到,莊尋走在路上,心裏越來越亂。睡了一覺并沒有讓他的愧疚減輕,清醒之後那些複雜的情緒反而更加高漲,他想盡快去黎陽鎮找那個老人,修好泥人之後,他要把泥人放到老爺和夫人墳前,那是他們的兒子,他總該還給他們一點什麽。一邊想着,莊尋一邊在路上走,本能覺得已經到了什麽地方,一擡頭,一扇半開着的門如舊時一般出現在他面前,莊尋有些恍惚,好像推開門進去,會有個人在院子裏懶洋洋地坐着,催他去澆花。
這是尚府,不,白府花園的小門。
莊尋伸手過去,想幫忙把那扇門帶上,剛碰到門把手,門就被人拉開,穿着便服的白丞相正要往外走,兩個人對上目光,莊尋一下子感覺尴尬極了,他幹笑一聲:“路過這邊,看到這個門沒關,想幫忙帶上來着。白丞相出門啊?”
這話說得,莊尋自己都覺得像是賊,以為這個嗓子不好的丞相會像陰陽怪氣赫連琮家丁那樣嘲諷自己,沒想到對方也幹笑一聲,看上去尴尬的神情不比自己少:“哦我忘記關了,多謝莊大人,真巧啊,您也從這邊走。”
如果不是門上牌子寫着白字,莊尋都要覺得這個人是賊,他們倆就像是踩穴的毛賊在後門遇見了同行,說完這些客套話竟然就找不出來什麽話可以說了,兩個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尴尬地站着,忽然白丞相向後退了一步:“莊大人進來坐坐?”
莊尋趕緊搖頭:“多謝白丞相,不必了不必了,您不是要出門嗎?不耽誤您時間了。”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莊大人既然來了,不請您進來喝口茶實在不妥。”說着,少白頭就像是風一樣大步往屋裏走,招呼侍女沏茶。
莊尋猶豫着,還是再一次擡腳邁進了那扇門。
花園裏的格局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花草少了許多,看樣子先前那位徐大人應當也沒有好好照料這花園,不知道尚鶴閑看見了會不會生氣……這麽想完,莊尋又覺得自己傻,他跟上那個少白頭丞相,看他鑽進原先尚鶴閑住的那個房間裏,拿了茶葉罐出來。只是在門口看一眼,莊尋的鼻子就有些發酸,屋內陳設一如往昔,好像随時能跳出來一個樂呵呵的少年人,招呼他出門去哪裏玩。
“莊大人坐啊。”少白頭招呼莊尋,花園內以往因為太涼從來不用的那套白玉茶幾上擺着一份點心,一個胖乎乎的侍女正在沏茶,少白頭坐在那白玉石凳上看着自己,莊尋低下頭過去坐下。這裏處處都是回憶,可對他來說,什麽都不一樣了,莊尋心裏堵得厲害,坐在石凳上,沉默着不說話。
少白頭沒有注意到莊尋的态度不對勁,還在那邊自顧自說着:“莊大人,赫連琮之後沒有再來打擾您吧?他們那群人就是欺軟不欺硬,陛下也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礙于兄弟情面不好直接幹涉,若是他們還來糾纏,你直接把他們攆跑就行了,他赫連琮要是不服鬧了起來,陛下自然會為你撐腰。只是赫連琮要請你去這去那,一定不要去,臭小子壞得很,保不準打算幹點什麽。”
莊尋看向少白頭,少白頭這番建議情真意切,好像他從赫連琮那邊吃過很大的虧,莊尋忍不住問:“白大人與王爺是有什麽過節嗎?”
少白頭喝了口茶:“算不上什麽過節,真要說的話,希望他只過清明節和中元節。”
莊尋差不多适應了少白頭這種說話方式,并且在心裏對這句話表示了贊同。忽然一個婢女過來說有信送來,少白頭轉頭去跟婢女說話,莊尋的目光不經意間掃到了對方脖子上有道傷疤。
少白頭的頭發白皮膚也很白,那道粉色的疤低低勾在他脖子上,被那蒼白膚色襯得有些顯眼,先前一直被他的衣領遮着,此時扭頭才看見一段,不知具體有多長。莊尋心念一動,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來,長相與尚鶴閑完全不同,甚至還不如孫游看上去像,皮膚也更蒼白,個子高了些,身板看起來也比尚鶴閑結實許多,根本不怕石凳冰涼,性格和說話方式更像是尚鶴閑的對立面,莊尋又失望了。那個一身少年氣愛笑愛撒嬌的尚鶴閑如今似乎只是他心上一道裂隙,時時痛楚,卻永遠無法觸碰。
少白頭看他一直不說話,只能自己找話題緩解尴尬:“莊大人當初是為什麽參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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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尋看着那杯茶,茶碗也是他不曾見過的,他悠悠嘆口氣,把所有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了這個少白頭丞相。從自己是什麽人,到買手爐被抓,到去清風嶺,再到追着車轍一路南下,如何遇見孫游,如何被拉去參軍,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少白頭聽。少白頭就靜靜聽着,一句話也沒說,眼睛看着桌上的茶壺發呆,等莊尋說完,少白頭才擡起眼皮看着莊尋,語氣冷冰冰的:“看來您這些年受苦了。”
莊尋的情緒還低沉着,對面的人卻站了起來:“幹坐着也沒什麽意思,莊大人不如跟我一起在這府邸裏逛逛?畢竟您原先住在這裏吧?也算是故地重游。”
莊尋愣了一下,對方卻已經抓着他的手腕拽着他起來了。那只手剛剛從熱茶碗上拿下來,一部分熱一部分涼,力道不大不小,帶着幾分不容拒絕的意味。莊尋只能這麽跟着他,從花園出去,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逛。大部分房間與莊尋離開時差不多,也有一些改變了陳設的地方,擺件挂畫也少了許多,除了廚房和家丁侍女住的地方之外,大部分房間都閑置了,很多房間只是保持着有人打掃的狀态,推開門就能感受到冷清。這裏再也不是當時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尚府了,莊尋被拽着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悲傷的情緒還沒調動起來,這個走路飛快的少白頭就已經拽着他去別的地方了。莊尋只能跟着,走在健步如飛的少白頭後面,悲傷難過漸漸變成疑惑,這個人這麽有活力,為什麽膚色那麽蒼白。
其他房間都已經逛完了,莊尋猶豫着開口:“這些房間都空着,白大人你住在哪裏?”
“我住花園啊,那邊離門近。”一邊說着,少白頭又拽着莊尋去了花園,推開原先尚鶴閑的房間,這是唯一一個有人氣的主人房間,裏面跟莊尋走之前差不多,不過這位白丞相似乎是個愛讀書的人,原本尚鶴閑用來吃點心喝茶架腿的書案上擺滿了各種書籍,還有些公文放在書案一角,書案後的博古架原本上面的那些瓶瓶罐罐都不知道去了哪裏,現在滿滿當當塞着各種書和文卷,博古架和書案一定很喜歡這位新的主人吧。沒有香爐和暖爐,屋裏原本放那些東西的地方擺着一些匣子,匣子裏是一些卷好的畫軸,地上還有幾摞用繩子捆好的書。這個房間看上去像是把書房和卧房合在一起了。
“這就是我屋,有點亂。”
剩下幾個房間都沒什麽變化,這位住着這麽大宅子的白丞相不知為何就只在自己房間待着,旁的一個房間也不去。最後來到了莊尋原先的房間,推開門就能看到,裏面幹幹淨淨,能看到的東西都基本上沒有變化,但是一看也知道,這裏有人打掃,卻并無人居住,站在門前,白丞相還在拉他,可他不敢進了。
“這是我原先住的房間。就不看了吧。”莊尋站在門外有些抗拒。
少白頭撒開了莊尋的胳膊:“莊大人現在有地方住了嗎?既然原先您住在這裏,不然現在還來這裏住?我把花園給你騰出來。”
還真是個好心腸啊。莊尋趕緊謝絕,告訴少白頭他要去別的地方待幾天。
“不過……或許我不該多嘴,但是,莊尋,”少白頭摸着他自己的下巴,表情隐隐有些擔憂,“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這件事說到底是因為赫連琮,你也是被他所害,既然在軍中這麽多年辛苦打拼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如今也已是三品中軍參将,不如就放下這個心結,放過你自己,開始跟從前無關的新生活吧。”
莊尋苦笑起來。他怎麽可能放過自己,他放過自己,那誰放過尚鶴閑,誰放過這一家人,活着的人原諒自己容易,死去的人如何申冤?
“我沒辦法放過我自己。”
少白頭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下去,最後發出一聲嘆息。再看莊尋,莊尋臉上已挂了兩道淚痕,他站在那裏,喃喃說着:“我想過的生活,已經跟尚鶴閑一起死了,我沒有辦法開始新生活。能夠獨自活這麽久,是因為我一直騙我自己,他沒有死,我還能找到他。”
白丞相看他的眼淚不斷滾落,眉頭皺起來。想了想,掏出來手帕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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