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丞相的表情稍微有些尴尬,沒有想到剛說了幾句莊尋就已經哭成這樣了,心裏那些不滿的情緒就漸漸少了許多,在莊尋拒絕了他遞過去的帕子之後,白丞相語氣溫柔下來,只不過他嗓音沙啞,聽上去應該也沒有太大差別就是了:“那如果尚鶴閑沒有死呢?”
莊尋擡起頭,面前這位少白頭的丞相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或是什麽,莊尋立刻上前一步,聲音顫抖地問:“那他在哪?你見過他嗎?”
白丞相嘴角撇了一下,拽着莊尋的袖子拉他進了原先尚鶴閑的房間,莊尋呆呆地看着他,看他從匣子裏拿出來那些畫軸展開,他一張張展開,每一張上畫着的都是自己,有的畫軸裏還夾着那種官府通緝犯人樣式的油紙畫像,畫的也都不是別人,白丞相拿出來其中一副給莊尋看:“這幅是我自己畫的,其他的都是找的畫匠。我畫得比他們強多了。”
莊尋看着白丞相,身子開始發抖。
“我本來是很生氣的,當時如果你不跑那麽快,如果你回到家裏等我,或者你去個沒有那麽遠的地方,我都可能找到你。可你呢,你多厲害呀,去最遠的奇虎軍隐姓埋名當斥候,所有軍功都推出去,就像一個不存在的人一樣,如果不是張虎将軍,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着。我找了你整整六年,莊尋,整整六年,從來沒有一天停下打探你的下落。”他直接扯掉臉上用來僞裝的假面,莊尋日思夜想的那張臉此時真切地出現在眼前,莊尋卻沒有合适的感情去面對尚鶴閑,他癡癡看着尚鶴閑,許多他以為已經淡忘的東西,如今重新清晰了。
“那天陛下跟我說找到你了,你在奇虎軍當統領,被将軍推薦入朝,他很替我高興。你猜我高興嗎?”尚鶴閑把畫軸收起來捆好,重進放回匣子裏,然後在椅子裏坐下,翹起來二郎腿,嘴裏不停地絮絮叨叨,莊尋知道這個人肯定憋了很久了,于是靜靜聽着。尚鶴閑繼續說:“我一點也不高興,我在想,我見到你的時候要告訴你尚鶴閑已經死了,死之前也在念叨你,屍體燒成灰揚到了海裏,我連遺言都編好了,打算到時候說給你聽。然後我就把這些畫像全都燒了,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從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繼續做我的白子钊,你當你的參軍,你也別想來我家,這裏是整個都城最不歡迎你的地方,想進來門也沒有,見到你一次就把你打出去一次。”
說完,尚鶴閑低下頭從懷裏拿出一個泥人,放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很久都沒有說話。莊尋就一直站在那裏看着,只是看着尚鶴閑,他就已經感到滿足了,哪怕這個人真的攆自己走,真的說再也不想看見自己,莊尋也無所謂。
“可從我看見你我就沒轍了,我狠不下心來。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莊尋走過去抱住尚鶴閑,尚鶴閑輕輕推了他一下,莊尋反而把他抱得更緊。尚鶴閑鼻子一酸,把臉埋在莊尋肩窩哭了起來,嗚嗚地說着什麽,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但是莊尋都聽懂了。兩個人相擁着,心跳相互回應,在這種久別重逢的時刻,沒有什麽能夠比得上這個擁抱,而這個擁抱,他們兩個人都已經等了太久。
“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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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蘭臺剛一看見那張跟尚鶴閑有幾分相似的臉,便認出了他是尚雲棋,喊了一聲“尚二公子”,對方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可蘭臺也顧不上那許多,他一把薅住這還在出神的二公子:“你弟弟要死了。”
尚雲棋于是跟着蘭臺到了屋外。
蘭臺進入大殿尋人前,把尚鶴閑放在了院子裏的石質長椅上,尚鶴閑脖子上的傷口被他草草包紮過,效果聊勝于無,尚鶴閑自從告訴蘭臺把他帶來這裏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失血讓他渾身冰涼,呼吸也漸漸微弱,蒼白的臉和嘴唇看上去生機全無,幾乎已看不出是個活人了。尚雲棋摸了一把尚鶴閑的脈,立刻從懷裏摸出一個藥瓶,倒了幾粒紅色的小藥丸出來塞在尚鶴閑嘴裏,然後袖子一揮,手中就多了一根彎針,生生将那被刀割開的皮□□起來,一邊縫,尚雲棋一邊向蘭臺說:“屋內缽有杵,給我拿過來。”
蘭臺動作極快,轉眼就帶着鐵杵回來了,尚雲棋手上突然騰起火焰,将鐵杵細端燒紅,直接烙在尚鶴閑傷口上。若是活生生的人,一定會覺得生不如死吧,蘭臺在一邊皺着眉看着,皮膚燒焦的味道讓他有些惡心。蘭臺疑心這一下死人都能疼醒,可尚鶴閑始終不動,蘭臺小聲問:“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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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尚雲棋聲音壓得很低,“所以不能用尋常法子。”
說着,尚雲棋從腰間抽出随身的短刀,手在尚鶴閑腿上按定一個位置,十分利索地一刀下去,蘭臺攔都沒攔住:“你幹什麽!他已經失血太多了!”
尚雲棋根本不理,蘭臺想把他推開,可他還在往外找藥,讓蘭臺又有點疑惑,難道這也是救命的法子?就算是救命,這個當哥哥的也太狠心了,蘭臺站在那裏呆呆看着,看尚雲棋從懷裏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條蟲子。在蘭臺震驚的眼神裏,尚雲棋将那條蟲子放進了尚鶴閑腿上的傷口裏,那蟲子起初死了一般僵直,在血中漸漸活動起來,在血中蠕動,很快鑽進了肉裏……
蘭臺要暈過去了。
“不必擔心,是王母蠱,這種蠱蟲雖有毒且以血肉為食,但為它保自己生存,會想盡一切辦法令飼主血肉再生延續生命,他一只腳已經踩在奈何橋上了,要想保命,只有靠王母蠱吊着一口氣慢慢休養,只要最後取出王母蠱便可。去拿些水來吧。”尚雲棋又拿出幾個藥瓶,在裏面挑挑撿撿,選了一個藍色瓶塞的,先給尚鶴閑喂了些水,把先前的紅色藥丸帶下去,然後才給他吃這個新的藥丸。
“尚二公子救人的方法實在是有些怖人。”蘭臺看尚鶴閑呼吸漸漸恢複如常人,也跟着松了口氣。
尚雲棋沉吟片刻:“你說他是尚雲棋的弟弟?是叫做尚鶴閑嗎?”
這個問題問得蘭臺心中一驚:“你不是尚家二公子?”
尚雲棋神色有些複雜,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此事說來話長。總之,先幫我把他扶進屋裏去吧。如果他是尚鶴閑,那他在這裏太容易受寒了。”
蘭臺還是覺得毛骨悚然,來到淩雲山之後不管是這個人還是這個人救人的辦法,都讓蘭臺覺得害怕,他現在能确定尚鶴閑已無性命之虞,這小子呼吸平穩,臉上也開始有血色了,按理說可以回去向殿下複命,可是這個尚雲棋古古怪怪,這張臉在尚海辰婚宴上蘭臺見過,分明聽過人家喚他二公子,他是尚雲棋沒錯,可他對自己的名字這麽含糊,還不認識尚鶴閑,但又記得尚鶴閑畏寒,這個人到底怎麽回事?不能放心尚鶴閑自己在這裏,蘭臺決定等尚鶴閑醒了再回去複命。
大概過了三天,尚雲棋只是讓自己去給尚鶴閑喂水,三天裏尚鶴閑只是喝了點水,蘭臺都擔心給這個瘦巴巴的人餓死了,可尚雲棋不開口,蘭臺又怕自己好心做錯事,只能老老實實給他喂水。這天晚上,尚鶴閑醒了,看見蘭臺,這人聲音嘶啞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下山。”
“不行。為救你我用了王母蠱,不将蠱蟲取出,一旦蠱蟲失控,你将生不如死。”尚雲棋拿着一碗水過來,把尚鶴閑扶起給他喂水。
乖乖喝完水,尚鶴閑看着自己二哥:“二哥,我必須下山,向家裏人報平安,我擔心……”
“抱歉,我不是你二哥,我叫白子钊……我請求你留下來,作為親人,打理一下雲棋的後事。”尚雲棋低下頭。
尚鶴閑呆在那裏,片刻後,他轉向蘭臺:“蘭臺,麻煩你回去代我向殿下報個平安,先不要告訴我家裏,但是需要告訴一下莊尋,我可能要在這裏多住些日子了。”
蘭臺不明就裏地走了,尚鶴閑看着自己二哥的臉,皺起眉頭:“白……白大哥?”
“随便怎麽稱呼都好。”用着尚雲棋的身體,白子钊垂下眼睫,輕輕嘆了聲氣,“你的身體現在還不能取出王母蠱,內用王母蠱養身,外用食藥滋補,至少三個月後才能離開這裏。”
尚鶴閑蒼白的臉上挂起習慣性的笑容:“二哥跟我說過,您治病救人用藥從來不拘一格,沒想到我還有機會見識這樣神奇的治療方式。”
白子钊稍微有些驚訝:“他還提過我嗎……”
“有了心儀的人,總是想要跟能夠理解的家裏人說一下吧。”尚鶴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這個活潑的年輕人,白子钊也露出一個笑容,只是看上去有幾分苦澀。心儀的人。尚雲棋又如何不是他心儀的人,只是彼此都年輕,日日相處,總覺得時間揮霍不盡,感情也可以來日方長,到了生命最後一刻,才後悔有些話沒有在心動的那一瞬就對尚雲棋說。如今尚雲棋以命換命,以邪法将自己魂魄塞進他的身體,想要說,但又錯過了。
“白大哥不必太自責,我想二哥既然做出這樣的抉擇,一定是他認定這樣值得,才會這麽做的。”
白子钊點點頭,卻不是真的聽進去了,他問尚鶴閑:“你這傷是怎麽回事,看走勢,應當是有人從背後偷襲想要至你于死地。”
“二哥早先回家時就告訴我這些日子會有血光之災,讓我時時警惕背後,一旦受傷,立刻來淩雲山找他。他應當是那時就想好了吧,”尚鶴閑把目光轉回去看着房梁,“早早算好了,這一換,救你也能救我。只是要殺我的人是二皇子,我也不敢回家,也不能再用尚鶴閑這個身份,對于爹娘來說,這是一口氣沒了倆兒子,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啊……”
白子钊有些發抖,他坐在尚鶴閑床邊的圓凳上,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身體止不住地抖着,片刻後,白子钊輕聲說:“白子钊,潢鄉人,世安六年生,大你九歲,家住潢鄉串兒巷子,紅門,門邊挂着白字牌子的就是我家。”
尚鶴閑靜靜躺着。
“到現在我才明白,他一直比我聰明,比我勇敢,今後我會用尚雲棋的身份繼續生活,等你好了我就下山去尚府給二老養老,你若是需要新的身份,就由你來做白子钊吧。”
尚鶴閑握住白子钊顫抖的手,正在自己出神的白子钊被他冰涼的手吓了一跳,尚鶴閑斂去笑臉,鄭重向他道謝:“謝謝你,白大哥。不是為了你救我或者給我你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弟弟,感謝你在我二哥還是個孩子,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出現在他生命裏,給他陪伴,跟他一起長大。這也是他愛你,願意為你奉獻一切的原因,我二哥覺得為你做什麽都值得,所以也希望你不要太難過。這應該就是他最希望的結果。帶着這個身體,去那些你們以前想去但是沒有去過的地方看看吧,尚家還有我大哥我姐和我。”
真丢人啊白子钊,明明死去的是人家的哥哥,卻需要他來安慰你。白子钊站起來,手按在尚鶴閑頭上揉了揉:“好。你先休息吧。”
在山上待了大概半個月,尚鶴閑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一直沒有消息傳回山上來,他有些擔心,但是白大哥不讓他操心那麽多,他就只能老老實實跟着淩雲山上學道的小孩子們鍛煉身體,吃一些苦哈哈的藥,因為需要藥食同補,尚鶴閑吃的飯菜也是苦哈哈加了藥材的,在山上的生活可謂是終日苦不堪言,幸虧他很快和小孩子們混熟了,會想辦法從他們那裏換點糖吃,但也需要躲躲藏藏的,白子钊在這方面對自己的病人十分嚴格,哪怕是尚鶴閑也不會例外。
今天尚鶴閑正在跟着山上的小修士們跑步,被蘭臺一把拉出來:“小公子,不好了。”
“怎麽了?”尚鶴閑原地跑着,好像蘭臺一撒手他就能沖出去。
“莊尋不見了,從你上山那天開始就不見了,我們已經找了半個月了,追着馬蹄印往南走了很遠,一路上一點消息也沒有,也始終沒有回尚府。”
尚鶴閑正要問蘭臺為什麽半個月之後才來說,喉嚨中忽然泛起一絲腥甜,一口血就這樣湧上來——王母蠱失控了。蘭臺呆在原地,看着尚鶴閑的頭發就這樣失去了原本的黑色,融入無際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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