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沒去拔牙也沒去吃飯,用一句聽起來不像開玩笑的“逗你玩的”和樊憶川在醫院門口分道揚镳。
?我暫時沒有自由行動的資格,直接被司機帶回了我爸的住處。說是他的住處也不百分百正确,從産權上來說,我住過的絕大部分房子都是他的住處,可是這裏真正的住戶只是高中時期的楚悉還有我而已。高中畢業了我和他從這裏搬出去之後就成了個空房子,沒人住,只有保潔每周來打掃衛生。
路上我跟司機說我不想回南城的家。因為房子沒人住,就不能稱之為房子。一處十幾年沒人住過的房子,顯然不是能讓我心情舒适的場所。車依舊沿着當前的路飛馳,離我想回去的家越來越遠。司機跟我說,容總在那等您。
前方有個非比尋常的畫面即将在我眼前展開——回一個很久沒回過的家,見一個也是很久沒見到過面的人。
一開門我就聽到二樓傳來他的聲音。來書房,我爸說。我以為看到他我至少會感受到些什麽,不至于多強烈,但和沒有絕對平靜的海面一樣,這樣的動态是科學的,靜止并不真實存在。視線捕捉到他的瞬間我确實怔了一下,這一怔嚴格說起來與他無關,落點彈回我自己的身上,是從我到他再反到我的折線。
我驚訝于我對我爸的衰老毫無概念,上一次和他見面還是五六年前,這五六年我爸經歷的年歲又該是人蒼老最明顯的幾年。
我一認為變老跟死亡一樣,都不是連續的曲線,而是有明顯突變的階梯狀片段。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五次“換臉”,每一張臉都有标準的名稱——嬰兒、孩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這種變幻不是黑色墨水滴入水中,水從透明一點點變深,而是用頓號把字符隔開的變化,跨過這個符號就是下一個詞語,與上一個字沒有任何粘連。絕對沒有平靜的死亡,所謂“走得安詳”描述的是旁觀者的感受。親歷者從生跨到死走的不是平緩的坡道,而是颠簸的石子路。
只要能呼吸都是活着,不論多麽緩慢艱難,而斷氣是剎那間的動作。與扔東西類似,撒開手的同時物體脫離我進行自由落體。我與物體的關系只有兩種模式,拿在手中和徹底分離,不存在中間狀态。
甚至世界上所有的變化可能都是缺乏過渡的。宇宙根本沒有創造出過渡的橋,于是通過鈍化人的感受力來模拟“自然而然”。比如流暢的電影其實是一秒鐘幾十張照片拼接成的照片集,快到人的眼睛看不出破綻,就可以被稱作電影而不是幻燈片。
令我感到錯愕的是,我絲毫體會不到我爸的變化不是由于他沒有變,而是連用來與現在比較的過往對象我都找不到。那一刻我沒有在腦海裏搜尋到他以前的模樣,仿佛誰把我關于我爸的記憶全部清除了似的。
周六下午去見個人,他打斷了我的驚詫,接着發給了我一張照片,對象是他某一個合作夥伴的女兒。說白了就是相親,大概說包辦婚姻更合适。相親看的是人,準則是我喜不喜歡,我爸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給我找個喜歡的人。
打扮體面一點,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幾下後說道,不要一副病恹恹的樣子出去丢人現眼。我盯着地板上他不真切的影子,仔細找到影子裏他雙眼的位置,盯着站了一會兒,我說,知道了,我想回我之前住的地方,沒事我就走了。
他沒阻攔我,我轉身走到樓梯口時聽見他說,你可以是個廢物。我扶着扶手停下了腳步。但必須是個正常的廢物,他說,不應該張牙舞爪,那種東西叫做怪物。
他實在高看我了,到目前為止我都沒勇氣做個怪物。怪物和廢物都是拆遷工,總在毀掉完好的東西。區別是怪物具備不摻雜道德感的變革精神,而廢物是為了守護道德感不得不去調皮搗蛋。
我長到今天也沒真正地反抗過我爸,我所做過的全部看似具有反叛性的過激行為都只能算是自我催眠(只要我還住着他的房子,用着他的錢,接受着以他兒子的身份而享受到的一切)。
所以我一定會去“相親”。我只是有點頑固不化,即使搞不出颠覆性的變革,再傻的小打小鬧我也要做一點。于是我在去見這個女孩的前一天去醫院把智齒拔了,帶着一張腫成了蠟筆小新的臉坐到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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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相親對象正在打手機游戲,我坐了半天她才抽空擡頭看了我一眼,視線在我高高隆起的腮幫子上停頓幾秒,然後挑了挑眉,視線又轉回手機屏幕上,說,倒也不用做到這種地步。我吸了口氣,涼氣順着口腔鑽到我牙床的傷口上,疼得我一個機靈,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我拔了智齒,我口齒不清地說。她哦了一聲,頭也不擡地進行了自我介紹,接着讓我等一下。
等了将近五分鐘,她終于用大獲全勝的愉快表情放下了手機,雙臂疊放在桌上,看着我說,你呢?我叫容禮,我說。嗯,沒錯,她說,仿佛是對我的名字陷入了沉思。許久才擡起頭問我,你打算跟我結婚嗎?我一愣,搖了搖頭。她笑着說,太好了,我也是。
她靠向沙發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審視我,然後擡手在臉前面比劃了一下,說,你的長相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都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話還是牙疼不自覺皺起了眉頭。太好了,我也是,我原封不動用她的話來回應她。她笑出了聲,說,我現在知道你的性格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了。我盯着她沒說話。
這樣正好,她說,重新坐直了,與我四目相對,我們互相看不順眼,又有相同的目标,一起合作怎麽樣?你爸想讓你結婚,我爸想讓我結婚,顯然你和我都不想結婚。不如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每周見幾次面,假裝約個會,拖着呗。反正不是你我爸也會給我找別的男人,萬一那個男人喜歡我就不太好辦了。
我接受了她的提議,倒不是認為“拖着”是個多麽好的辦法,只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或許在我選擇拔了智齒赴約的時刻我就已經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維持一個問題的懸而未決本來就是我擅長的。
每一次我們都會在餐廳或咖啡館隔着桌子面對面坐着,打發一天中的一小段時光。我和她之間毫無其他桌一對人恨不得身體能穿過桌子相互鏈接的社交氛圍。在我們獨自共處的兩個小時裏,她幾乎很少擡頭,掐去頭尾打招呼和道別的一分鐘時間,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機上,恒久地打游戲。
我沒有她隐士般的定力,總坐立不安,大概是身體對這段時間自然的反抗。雖然除了無意義和無聊,我也不知道它在反抗些什麽。我想不通的是,無意義的事情那麽多,它卻并不是總在反抗的。
我總會帶上那本沒看完的石黑一雄的小說一同赴約。一坐下我就拿出小說,試圖讓文字通過視線走進我的腦袋裏。然而這些字仿佛在走高空懸索一樣樣顫顫巍巍,總走不過來。看個兩三頁我就感到不耐煩,扔下書,坐着發呆。沒什麽可想的,也想不出什麽。
這種生活進行了一個多月,又是一次約會的開頭,我習慣性拿出書,翻開,看到折角所在的頁碼是七十四頁,連全書的一半都沒到。我忽然很不滿意,不滿意這種慢速,這種遙遙無期。
擡頭瞥到對面的相親對象,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顫,莫名其妙察覺自己呼吸的緩慢。我驚覺自己成了一頭驢子,腰上馱了超負荷的貨物,怎麽也走不動。一直想着能走多遠走多遠,卻根本忘了回頭看看。一看就會發現,我身邊連個人影都沒有,根本不知道身上的負重歸屬于誰。書被我扔在腿邊,它已經自覺地合上,封皮上寫着的“別讓我走”早預示了我的困境。
我不想再假裝了,我說。她頭也沒擡,撇了撇嘴,說,這樣是最好的辦法了,至少能拖個一年半載,催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再說我瞧不上你,或者你瞧不上我,都行。然後我爸再給我找下一個對象,你爸再給你找下一個對象,我們再用相同的辦法拖延。
她看起來很聰明,也對自己的方法很滿意。我問她,拖一輩子嗎?
嗯?她說,抽空擡頭掃了我一眼,說,拖到我想結婚為止。
我盯着她看了一會,說,這樣讓我感覺脖子上懸了把刀,總有一天要死。她像聽了笑話一樣笑了起來,用一種刻薄的搞怪語調說,想想非洲饑餓的兒童,想想大山裏吃不上飯的孩子,你會覺得你脖子上那把刀鈍得跟羽毛差不多。她擡眼看向我的同時說,小少爺。眼神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幾乎等同于直接說出來——她看不起我,認為我很幼稚。
我以前很怕這種感覺。我不管她丢過來的刺,自顧自地說,為了緩解這種害怕我就想能拖一天算一天。擺脫一種情緒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另一種更激烈的情緒掩蓋它。反正我活得輕而易舉,總有找到快樂的辦法。過掉一天算一天,問題不解決好像也沒什麽影響。
可現在我覺得這個方法爛死了,我說,沒意思。明明是不想要的東西,卻非得拿在手上才安心,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有人把這個東西放在了我的手上,以此來證明我持有它的合法性。這種安心又不是什麽真正的安心,像毒品一樣上瘾。
我簡直跟一頭驢沒有區別。因為是驢,必須馱東西,總得馱東西,不馱東西就不是一頭好驢。以前有人跟我說過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夠反抗生活,我那時候非常本能地排斥這種判斷。
驢會反抗嗎?別的不好說,能肯定的是驢反抗之後就不再是一頭好驢了。我的恐懼大概就是源自對“好”的患得患失。但是我現在感覺當一頭壞驢可能也壞不到哪裏去。
我付了賬離開,懶得關心相親對象會怎麽想我,或許能跟我心靈相通,或許認定我是個神經病,或許以為我講了一段關于驢的繞口令,再或者我成了她記憶裏唯一一個想當壞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