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此時此刻我幾乎感受到了某種轟轟烈烈的氛圍,仿佛我做出了什麽偉大無比的舉動。借着這股子勁頭,這回趕在被我爸“制裁”之前,我主動打電話過去斷了自己的後路。
我學到了他的開門見山,連句問候也沒有,直奔主題。我告訴他我這輩子不會結婚,不會跟女人談戀愛。就算我愛慕的對象不是楚悉,我說,也絕對是個男人,所以您別用他威脅我,沒什麽用的。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知道吐出來的氣息一定拖着一串嚴苛的話。我不想聽,不聽也知道他會說什麽。
像我爸這種父親都沒什麽創意,就那一套方法——從不浪費時間有來有往,只信奉等級嚴密的向下管理,不服從就制裁,不論要制裁的對象是別人還是我。他堅信他用大半輩子積累出來的資源有無限的力量,畢竟早就在別處驗證過無數次。于是我搶在前面說,我知道您會怎麽做,停了我的信用卡,把我掃地出門,再收回您給過我的一切。我全部接受,今天就搬出去。
我一口氣說完,一秒未等立即挂斷了電話。我感到自己的心髒加速狂跳,仿佛一顆在地上彈動的乒乓球,越是彈不起來,倒彈得越快。
“我是個自由人了”這個結論在我腦袋裏響個不停。接着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熟悉的畫面——望不到邊際的農田、七零八落的矮房、灰撲撲的麻将館和被斬斷大部分的煙囪還有一堆黑白照片裏唯一一張沒發揮出彩色照相機能力的彩色照片。
語言和圖像是一對一聯動的,每個單詞都有對應的形象,每個人的都掌握一套獨一無二的詞語畫面配對庫。此時此刻我意識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由”和楚悉的老家被我配成了對子。偏偏對他來說那裏是最不自由的地方。
我認為自己長上了翅膀,想要飛一飛,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家鄉選為了目的地。我訂了最近的一趟航班,三個小時後起飛,倒也不趕,反正沒什麽行李可收拾,只要安頓好家裏除了我之外唯一的活物阿蓋就好。
打開衣櫃、儲物櫃、看向屋子裏四處的陳設——只要能進入我的視線的物品仿佛都不屬于我。我感到所有“我的東西”都有我爸的股份,驢脾氣上頭,一件也不想帶走。
此刻我被理想主義百分百侵占了大腦,又還沒吃到苦頭,因此膽子比天大,只往雙肩包裏裝了幾件換洗衣物、我自己的銀行卡、楚悉送我的非洲木雕就出了門。行李中本來還應該有那本書,不是樊憶川的而是楚悉的那本,可我卻沒在他的房間裏找到。
阿蓋被我放在門外,緊貼着牆角,我拜托了許若楠來帶走幫我養一段時間。完成“托孤”後,我将鑰匙投進了一樓的信箱裏。一共兩把,一把是我的,一把是楚悉的,他臨走時扔給了樊憶川,樊憶川又還給了我。鑰匙受到重力感召落到信箱底部發出聲響的瞬間,我與這間房子完成了徹底的告別。
從信箱銀色的金屬表面我看到自己隐隐約約的影子,眼前浮現出裏面在黑暗中平躺着的兩把鑰匙,與我銀色的臉重疊。
我突然記起出院那天樊憶川說重力是物質對孤獨的反應。這一對鑰匙共同掉進信箱,大概不會孤獨,看來他說得不對。重力的存在是為了證明告別的泛濫。泛濫的東西都普普通通,不具備特別的價值,不值得傾注過多的關心。畢竟擡起腳邁出一步,就算對上一腳所踩土地的告別,多的時候一天可以告別幾萬次。
我在楚悉老家的縣城裏住了幾天,除了吃飯睡覺沿着路随便走走以外只做了一件事——每天下午到棋牌室旁邊,靠着只剩半人高的大煙囪殘跡坐一會,不再往村子裏面走,所以沒有見到楚悉的媽媽。
背靠灰色的錐形,注視我所認為的“自由”。奇妙的是自由本來讓我聯想到飛翔,飛翔又是地球上最鮮活的動勢,因為只有它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和重力抗衡。可我眼前代表自由的所有景象都是靜止的,這裏包含的人、事、物都跟我記憶裏的一模一樣,或許也跟楚悉十幾年前離開家的時候一模一樣,唯一證明時間沒停下腳步的只有被鏟除的煙囪。
楚悉的那個朋友也是這幅靜止畫面中的一筆。我參與到其中的幾天裏,每一天都能看到他蹲在麻将室前面抽煙。腦袋還是擋住“長順棋牌室”的“室”字,抽完一根煙塞到人字拖下碾滅,再抽下一根。這麽重複四五次後,總會有一聲指向他的呼喊從路深處傳來,然後他喊回去,拍拍屁股,站起來,身體擋住棋牌室全部的招牌,轉身離開,再讓完整的五個紅字露出來。褲腳每天都有新的黃土随着他的步伐撒落。
有一天下午他的第二支煙抽了沒有一半就被扔到地上,然後他向我走過來,離我還有兩三米遠時停下腳步,眯着眼問我,楚悉沒來?我仰頭看向他,搖頭說沒有。他舔了舔嘴唇,歪了歪嘴角,算是個笑,與此同時把第三根煙塞進嘴唇歪出的空隙裏,低頭點火,他的視線隔着煙霧從我的臉上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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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聽到他笑了兩聲,因為牙齒咬着煙,笑都笑得拖泥帶水,但确實是個笑。他最想認識的就是你這種人,他突然說道。什麽?我下意識反問回去。
他沒再說話,我盯着他看了一陣,說,我是哪種人?用兩根手指把煙從嘴裏夾下來,他瞥了我一眼,說,沒腦子的有錢人,容易利用而且回報率高的人。話音剛落他就扔了煙頭轉身離開,甚至沒那個呼喊他的聲音出現。
我發現楚悉和他的這位朋友都非常喜歡在社會學層面上思考問題,硬把我歸為一類,再為他自己也貼上标簽。我不喜歡這樣,我只想把我當我自己,把他當他自己,不是屬于怎樣的一類人,只是自己。只将我們兩個人的關系限制在我和他這兩個人的維度裏而已,保持住每一個具體的細節,不要進行哪怕一丁點的抽象處理。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看,扭頭看到我背後的錐形,腦袋裏冒出個沒什麽邏輯的因果關系——楚悉走了之後煙囪消失,如果煙囪再出現的話,楚悉是不是就會回來。我愣了一下,自己都覺得很可笑。我下意識跑到這裏來,說不定就是受到了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自欺欺人的假設的蠱惑。
我撿了根樹枝,在大煙囪周圍到處挖了挖,想試試看能不能挖出楚悉說他以前埋的那張寫了“我要成功”的紙條。沒想到真的被我找到了,就是字看不清楚,只能讀出模模糊糊的“我要”,至于要什麽已經被抹去,像一道沒完成的填空題似的。我把紙條對折放進口袋裏,預感自己遲早會把這道題做完。
我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并不是已經滿足于目前為止感受到的自由,而是因為我缺乏危機意識,光顧着潇灑離家,搞出偉大的變革,連自己的一大部分存款存在了我爸給我的卡裏都沒能想起來。只帶了所剩不多的錢浪跡天涯,沒浪幾天就因為財務危機窮途末路了。
我用最後的錢買了回北京的機票,又問劉宇借了點錢,找到一處落腳點後終于真正進入了自力更生的人生階段,體會到了工作占據生活一半以上體量的遮蓋感。
于是我再沒那麽多精力去東西南北地發散思維,只留一小部分的心思安放在楚悉身上。我隔三差五從劉宇那聽到(問到)楚悉的近況,知道他在我爸的公司幹得還算不錯,幾個月前被派遣到了上海,這次派遣大概沒那麽單純,但就看結果的話算是晉升,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