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每次?樊憶川來醫院,我們總得說點什麽。不然不言不語的兩個人待在一處,與兩座雕塑沒什麽區別。而醫院裏本來就到處都是吃了藥丸變成雕塑的人,他跨越大半個城跑來這裏的目的一定不是來當雕塑的。
我沒什麽可以說出口的話,因為我的大部分記憶都有關于楚悉,哪怕沒有他,說着說着也會有。
語言是個煽風點火的利器。原本一場小雨後,木頭從裏潮到外,像夏天敞開口在餐桌上放了一個日夜的薯片。火苗将熄未熄,象征熱氣的橙紅色悶在木頭裏面沖不出來。話語是把充滿魔力的扇子,只要說出口,就能使得火苗重新熱烈起來。
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樊憶川在給我講他的事情。然而大學老師的生活實在乏善可陳,沒有新意。像石黑一雄的小說一樣漫長又沒有盡頭,讓人連“為什麽”都想不起來去問,更別說反駁,唯一願意做的就是放任它這麽下去。
我大概沒資格這麽說,因為我并沒有讀完這本小說。它是之前我和楚悉一起看過的那部電影的原作,我幾天前開始讀,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讀完,或者會和我做過的許多事情一樣半途而廢,永遠也讀不完。
書放在床邊的櫃子上,一個吞雲吐霧的加濕器旁邊,蓋在阿蓋的塑料盒子上面。那麽多白色的水珠撲下來,書皮卻依然保持幹裂脫皮的狀态。這不是楚悉房間裏的那本,是樊憶川帶來給我的,繁體字,裏面有一堆中英文夾雜的筆跡。
樊憶川經常去家裏幫我帶東西到醫院,阿蓋就是他運來的其中一個。我第一次讓他取東西時就想到了楚悉房間裏的那本書,最終卻沒讓他拿。原因很簡單,樊憶川在聽了我的請求後立刻起身要出發,我叫住他,說,家鑰匙在我的外套口袋裏,你找找。他卻說,楚悉把他的鑰匙給我了。
他把鑰匙都送人了,跟我一起打包送給的別人。
我索要這本書正好給了樊憶川除大學教師日常生活以外的講述靈感。他說ishiguro(樊憶川記不明确這位日裔英國小說家的中文譯名)得諾獎的同一天,他正在桃園機場等待飛機,手裏拿的就是這本書。他的講述沒頭沒尾,沒有通過這個勉強可以稱為“巧合”的故事給出一個什麽結論。
我控制不住地去好奇楚悉的這本書是什麽樣子,有沒有什麽故事。可以肯定的是上面絕對沒有密不透風的标注。
楚悉把什麽都整理得幹幹淨淨,喜歡保持物品的原狀。至少不會刻意為任何一件物品添加除了其本身自然衰老外的痕跡。因此他的所有物放多長時間也像新的一樣,一眼看上去沒有破綻。我在他老家翻過過他小時候的教科書,名字寫得非常小,放在扉頁的右下角,書裏也幾乎沒有任何标記。我卻記得我把歷史課本裏朱元璋的臉塗成過全黑色,也在語文課本裏李白和杜甫之間畫上過紅色波浪線。
樊憶川說最近有個學生總纏着他,讓他頭疼。這是他的故事裏新出現的一個人物,而這位學生顯然不是在進入他故事裏的這天才變成了他的學生,說明從那附近的某個時刻開始這個學生對他産生了一些意義。
并且這位學生的出現率不低,雖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情節。他又要請我吃飯,樊憶川說。
男的女的?我問他。男孩,樊憶川說。長得帥嗎?我說。樊憶川十分認真地對待了我的問題,皺着眉想了想,然後一歪頭,說,算是。他喜歡你,我随口說道。
他大驚失色地搖了搖頭,不可能,他說,你想多了,他就是為了GPA而已。我說了句要去上廁所,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當然無法從樊憶川不夾雜個人感情而只敘述時間經過結果的描述裏體會出他的學生對他有沒有意思。這麽說只是因為這個學生出現得太頻繁,而我已經聽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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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在他把所有可講的事情講完前我被“允許”離開醫院了,雖然我的處境沒什麽實際的改善,絕談不上“恢複自由”,出院當天只是從醫生被轉交到我爸的司機手上,他會送我回家,之後誰來監視我我暫時沒有頭緒。總會有個誰的,就像高二那年從天而降,不對,從哪裏灰頭土臉跑來的楚悉一樣。
辦出院手續的早上樊憶川又來了。他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正對着醫院大門的等候椅上發呆,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我旁邊的老爺爺跟我講(倒也不一定是跟我講,他沒看我,跟我一樣目視前方,只是這段座椅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如果兩個平行世界裏的“你”見面了,肯定有一個人會消失,不知道怎麽講到了蘋果可以毀滅地球的假說。雖然他的女兒一直在阻攔他,但是僅僅是拍拍他的胳膊讓他不要說話了,或者讓他喝一口水,但并不能連續地捂住他的嘴。
這個假說是誰提出來的?我盯着醫院前面停下來的一輛黑色轎車,問道。我,老爺爺說。
接着樊憶川就走了過來,我大概因為看到外面的陽光、聽到狂躁的車喇叭聲、又被一個物理學家告知了沒有正式發表過的蘋果假說而生出點不願意深究未來的暫時性快樂。
你怎麽這麽閑?我仰頭對樊憶川說,你是不是早就被學校開除了然後一直騙我。我今天早上沒課,他說。我哦了一聲,屁股往前蹭了蹭,靠着椅背閉上了眼。
走出醫院時,我在門口摔了一跤。樊憶川和司機一左一右扶我起來。樊憶川突然說,重力是物質對孤獨的反應[1],你反應過度了。我沖他翻了個白眼,說,腿軟是我的身體對饑餓的反應。他笑出了聲,非常直白地誇贊我道,容禮,你永遠這麽可愛。
我甩開他和司機攙扶我的手,往下走。他跟上我,問我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說着扭頭看了眼保镖似的跟在我另一邊的司機。他說,您想去哪裏吃?我說我要想想,司機說了聲他先去把車開來就在褲腰上車鑰匙噼裏啪啦的奏鳴曲中先退場了。
我停下腳步,站定在第三級臺階上,站了好半天,看了眼樊憶川。想好了?他問。我皺着眉捂住了右臉,他大概以為我在扮鬼臉,笑着說,心情這麽好?我要去拔牙,我說。什麽?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得把智齒拔了,我說,不然我真的會疼死。
[1]電影the half of it 的臺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