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楚悉确實走得一點退路不留。不留我的,也不留他自己的。
傷害自己是我的“殺手锏”,平時小打小鬧時是為了讓他心疼,這會兒純粹是我抓住他的自尊在掙紮。我的這個毛病就可以說是他治好的,我用瘋狂警告他——你錯了,我根本沒好,你之前付出的一切一點用也沒有。自尊心強到楚悉的程度,會生出自卑和自負兩個極端的混合體。人最敏感的時候就是被兩種完全相反的感受同時掌控的當口。
撞得頭破血流,确實因為我控制不住自己,焦灼到不知道怎麽消解了,也為了挑釁他,使他混亂,只有混亂才有縫隙讓我鑽進去,一點點瓦解他用理性砌好的高牆。
然而我心裏最後的一點僥幸在樊憶川出現的瞬間就炸開了,像除夕夜看到的煙花一樣,砰的一聲,從實體變成氣味,看不到也抓不到。
他認識我那麽多朋友,離開時可以找許若楠,可以找劉宇,他卻偏偏打電話将樊憶川叫來。這個舉動與小孩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借給朋友一樣,說是借,然而結局多半是有去無回的。差別只在于小孩不知曉這一“借”的虛假性,楚悉是想得清清楚楚的。他的潛臺詞不需要動任何腦筋就能破解,淺薄到傷人——有人愛着我,所以他的離開并不會讓我缺損什麽。
他倒挺講文明,知道将所有物送出去時保證它的完好無損。他是以道德标語為藍本延伸出我們之間關系的處理法則——“使用完畢請放回原位”、“一花一木皆是景,文明賞花不采摘”[1]。可是我每天都在新陳代謝,我的頭發在生長,長了又剪掉,夏天曬黑,冬天捂白,沒有一天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他既然根本做不到将我還原成最開始的完整體,又憑什麽把我轉贈給別人。
我腦海中關于這個晚上的記憶像筆跡未幹時被手蹭花了的紙頁,內容都存在,卻什麽都看不清。我知道自己被樊憶川送到了醫院,他好像試圖往我嘴裏塞藥,但是我咬緊了牙冠就是不吃。到了醫院我就更記不清了,四周都是白色的,連看都看不清,怎麽記錄進腦袋裏。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嬰兒的哭聲是是我的感知系統重啓後第一個判斷的信號。睜開眼我看到的是一只被削皮的蘋果,正在削它的人是劉宇,可憐的蘋果被削下來的肉比皮還多。擅長削皮的許若楠正抱着她嚎啕大哭的女兒颠來颠去,颠得哭聲像下臺階一樣坎坎坷坷,卻并沒有停止的意思。
他們兩個人分別埋頭苦幹看起來并不擅長的事情,都沒發現我醒過來。
我張了張嘴,很勉強地說了聲吵死了,才使得他們對我投來關注。許若楠抱着孩子走了出去,劉宇繼續削蘋果。他活生生把蘋果削成了核桃大小,也不管我是否能擡起手,扔在碟子裏讓我吃,放下水果刀就跑了出去。沒一會兒樊憶川出現了,很熟練地坐到剛才劉宇坐過位置,盯着我說了一大堆話,我全都沒聽見,只看到他嘴巴在動,讓後他把蘋果拿起來,啃進了他的肚子裏。
一開始的幾天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動,時間黑白交替着翻動。醒着時看天花板,是白色的。睡覺時閉上眼,是黑色的。除了眼睛,我的腦袋也在動,我不由自主地一再反刍過去的一切,從童年開始,到楚悉放下我離開的瞬間為止。
可能因為我回憶了太多遍,記憶被思維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翻閱,沾上了汗漬。原本分離的色塊融合成仿佛一陣風吹過的動态模糊,像格哈德裏希特畫好又抹掉的畫作。
到最後背景成為黑白的,從中間一分為二,下面黑一點,上面白一點,所以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天和地的顏色總在變化,卻始終沒有一點色彩偏向,RGB互相聯動,恒久相等。
裏面有無數條線密密麻麻地挂在樹上,只有一條是紅色的。它搭在兩條枝杈上,中間垂下來,形成一個M型。
紅線非常醒目,是世界的主角。可只要它願意動動腦子(如果線條有腦子),就能夠察覺這是個沒什麽意義的主角。是它自己視野狹隘,勾畫出的全世界就只有它一個彩色的物體。又或者別的線根本不是黑白的,只是什麽顏色的線都只能識別自己的那一種顏色而已——黃線的眼睛裏黃線是主角,綠線的眼睛裏綠線是主角。誰也跟誰講不通。
後來有一條白線(紅線眼裏的白線)從一頭纏住了它,兩條線逐漸繞成一條兩股辮。“白線”顯然是所有線條裏最聰明的,它另辟蹊徑,知道彩色要通過視覺的加工,撇不掉主觀性。它選擇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去纏繞/擁抱/捆綁/壓迫另一個個體,這樣兩條線變成了一條辮子。從這一刻開始不論它們是什麽顏色,它們都是最特別的了,因為它們是唯一的兩股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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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些畫面有什麽意義,也許只是思維故弄玄虛的波動而已。
我的思維高速運轉許久,終于令我停滞到極限的身體起了些競争意識。然而我想動卻也動不到哪去,我連醫院都走不出去,說是住院治病,其實就是被我爸關起來了。
被我爸關在醫院的期間我沒什麽可做的,想了很多,想來想去總要繞回關于“如何挽回楚悉”的思考上。
我冒出了挺多點子,比如讓什麽人搞垮我爸的公司,要不然就找獵頭挖走楚悉,然而憑我爸的手段輕而易舉地就能夠讓楚悉再也翻不了身。我甚至想過能不能讓我爸去死。後來我意識到,症結不只在我爸,還有楚悉。他選了他想要的,他一直想要的東西。
我忽然記起來他很久以前跟我說過的那句話。他說你這樣很愚蠢,用傷害自己來逃避你逃不出去的圈。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他也确實身體力行地告訴了我什麽是聰明的做法。
然而聰明不代表能成功。他沒有傷害自己,而是利用能利用一切來跨過他的那個圈。他以為他能跨過的,然後像超人一樣飛到天上,俯瞰曾經俯瞰他的人。可他跨不出,我知道。
他像一只爬山虎,那麽有韌性,一切都能夠成為它的倚靠物。可他忽略了就算牆高到通天,就算他能攀着牆觸到天,而他的根須永遠深埋泥土中。可離開了泥土,他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照楚悉的說法,我永遠不會懂他,到死也不會,就像永不相交的一對平行線。我認為這純屬歪理邪說,是他為自己找的借口,這借口根本不是為了安撫我,或者傷害我又或者跟我講道理。這個借口跟我無關。他這麽努力地創造出一套聽起來可以自圓其說的道理只是為了讓他自己好過一點——他可以以此告訴自己,放棄我而選擇了其他的并不是丢西瓜撿芝麻。
那晚我被他氣得什麽能力都喪失了,腦袋分不出任何一條神經來思索他的道理歪在哪裏。現在我哪裏也去不了,低能耗地活着,因此腦筋運轉地比較充分。
按他所說的,我不能理解他是從出生起就注定的,所以我們不能在一起。可世界上哪有兩個人完全相同,哪有兩個人處于完全公平的地位,誰都不能百分百理解誰。而依然有那麽多相愛的人,有無數相伴一生的人。
說明公平和理解根本就不是愛情衍生的必備條件。至于愛情真正的養分是什麽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直不缺乏任何“營養”,愛他對我來說幾乎是任何條件也不需要的事情,太簡單了,我遇到的所有的困難都是對方設立的。
可是我知道就算我能把這番話對楚悉說一遍,他一定也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他總說不是這樣的,我也總認為他說的不是這樣。
與柔軟的線不同,我們就像兩塊石子,誰也融入不了誰。再怎麽努力往他身邊擠,也擠不成一個,拼上所有力氣,也只有石頭子崩斷的結果。
我胡思亂想的期間樊憶川總來看我。可他不是我期盼的那個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因為他占用了唯一的名額,楚悉才不能來一樣。我控制不住地将一切怨恨都轉嫁到他身上。
有一天他給我帶來了一盒壽司,是我最喜歡的那家日料店的,我和楚悉一起吃過很多次。他問我要不要吃一點,我翻身背對他來拒絕。他卻用他無限的耐心勸說我,同樣的事情他已經做過了無數次,我也無視了無數次。
我有氣無力地說,樊憶川,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愛你。我忽然覺得很可笑,就扭過頭沖他笑,說,我有病,別扭得很,就是喜歡不上對我好的人。
他說,那我該怎麽做,像楚悉一樣?他搖了搖頭,我不會的,他說,就算那樣能讓你愛上我,你愛的也不是我。
我忍不住發脾氣,大聲說,你別擺出一副上帝的樣子給我看!你是想讓跟你忏悔嗎,再得到你的饒恕?或者讓我感覺我愧疚?我跟你講明白,我不會領你的情,更不可能愧疚。
樊憶川聳了聳肩,對我激烈的言辭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上帝的本意從來不是讓任何人感到愧疚,他說,哪怕對方是異教徒。他的原則是不參與美好,只幫人寄存令他止步不前的痛苦。他瞪着他的大眼睛沖我一歪頭,所以,他說,我不是上帝,容禮,是你一直在扮演楚悉的上帝。
我張了張嘴,像失語了一樣,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用手摳自己的脖子,怔住,猛地把腦袋埋進被子裏,捂着臉哭。
也不管樊憶川能不能聽到,或者根本就是自言自語,我喃喃道,不是這樣的,你不懂。我在被子裏用手抹眼淚,吸了吸鼻子,說,我也不懂,楚悉說我也不懂。
[1]?摘自百度到的公益廣告宣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