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大學的時候我被我短暫交往的女友拖去聽過一堂課,講死亡到底是什麽,她是學哲學的。我這輩子就聽過那一節哲學課,對哲學的全部概念也建立在那幾十分鐘上。我感覺搞哲學的都有些神神叨叨,幹傳銷的都該像哲學家取取經。他們明明什麽肯定答案都不給,卻能讓聽的人以為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課我上了一半,只聽到那個盤腿坐在講臺上的灰胡子白人老頭講到用二元論解釋死亡為止,因為楚悉發來信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我其實有點後悔,如果我聽完了一整節課,說不定能辯證地繞一繞,而不會像是被蠱惑了一樣改變了我堅信多年的“人有靈魂”是封建迷信的想法。
從那之後我開始認可靈魂的存在,并且總覺得證據随處可在。如果沒有靈魂只存在物質實體的話,那我跟一只筆、一個木雕,跟水、火、風、泥土都沒有了區別。物品全部可以被沒有小數點的整數标識,零就是零,一永遠是一。人卻處在不同的整數之間,像一只搖擺不定的天平。這是我深切感受到的我與物品的不同,這種搖擺換句話來說就是——人總處在矛盾之中。
笛卡爾說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各自獨立存在和發展,誰也不影響或者決定誰。可我一直感覺它們倆分明沒有那麽不問世事,而是對宿敵,人源源不斷的矛盾感就是它們步調不一致造成的。身體和靈魂不對付,像一對冤家,誰也瞧不上誰,總擰巴着來。
比如有些事情身體想要忘掉時,思維就要冒出來提示一下。我原來有四顆智齒,只拔了左邊的上下兩顆,因為它倆動不動就發炎,讓我疼痛難忍,恨不得把左邊腮幫子給削掉。而右邊的兩顆就安分守己,在我的嘴巴裏待得好好的。于是我只把搗亂的兩顆剔除,給不搗亂的一條生路。這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兩顆牙還是我上學的時候在美國拔的,之後的這麽多年我都再沒踏進過牙科一步,時間長到我的身體早就忘了它們的存在。
然而就在和楚悉打完雪仗的第二天清晨,我被牙疼弄醒,疼得排山倒海。這分明是我的思維在作怪,它狡詐地給予身體突如其來的痛苦,就是為了告訴它別忘記。除非我真正地把剩餘兩顆智齒也鏟除掉,只要它屬于我,就得一輩子時不時疼一下。
身體扮演的顯然是老實安分的角色,而靈魂是高智商又陰險狡詐的反派,記憶着一切,不論快樂還是痛苦,事無巨細地記憶着,同時也不允許身體忘記。并且這其中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像智齒可以通過手段被剔除,它們永恒地存在,想解決解決不了,想忘又忘不掉。所以人必須痛苦,也許有段時間能因身體的假性遺忘而與痛苦拉開距離,但靈魂沒有好心腸,它會在人最快樂的時候使出看似無關痛癢實則專戳人死穴的一招。人無法擺脫痛苦,除非靈魂死掉。
?這天早上我正因牙疼坐立不安無計可施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電話,我不耐煩地挂斷。然而挂斷了又打來,并且持續地響着,打電話的人分明是下定決心一定要跟我通話。我捂着右臉,煩躁地按下接通鍵,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人陰陽怪氣,話都沒說就先笑,這個笑聲我再熟悉不過,昨天晚上我才被這種刺耳的聲音毀掉過不錯的心情。我皺起眉頭,說了聲有病打算挂斷時,譚鵬說,容禮你真讓我大開眼界。
胡說八道什麽,我說,大早上就犯神經?有病看病去。他假作驚訝地啊呀一聲,說,你那條人模人樣的狗還沒跟你說嗎?我的耐心已經到達了極限,加上牙疼得越來越嚴重,疼到我太陽穴狂跳不止,我直接挂斷了電話,把手機扔到桌子上,低頭抓住頭發試圖緩解疼痛。
可譚鵬絕不讓我好過,鈴聲響個不停,搞得我腦袋都要爆炸。第五次響起之後接通的下一秒我破口大罵,你他媽想幹什麽?
哎,你這脾氣也太大了,譚鵬說,我當然是有重要的事跟你說才打電話的,你以為我很閑嗎?那就快說,我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強調道。他成心折磨我,假作苦惱地嗯了半天,語調一轉,仿佛難以啓齒似的,這事也不好由我開口,他說,你會知道的。要是實在好奇,就問問你的寵物狗,畢竟跟他有關。話音剛落就挂了電話。
我不想被他幾句話左右,可他說的又令我感覺不好,越想越不安,于是我給楚悉打過去,想求個心安。他不接,我再打,打了四五個終于接通,我一個字都還沒能吐出來,就聽他道,晚上再說,緊接着電話裏傳來了忙音。
根本不用等到晚上,很快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收到了一封郵件,裏面有幾張我和楚悉的照片,都是除夕那天晚上我跟他在他辦公室接吻的畫面。還有一張郵件截圖,上面寫着“各位公司同仁這下知道某部門那位年輕有為的C總是怎麽上位的了吧,勾搭上大老板的兒子就可以了”。
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楚悉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并且是我造成的。他一直不接受不回應,怕的就是這種局面。我坐立不安,牙都忘了疼,絞盡腦汁地想補救。我爸肯定會知道,知道了一定會處理,怎樣處理我我都能接受,怎麽處理楚悉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然而就在我一片混亂,理不出頭緒時,我爸打來了電話,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沒和他聯系過了。他從不主動聯系我,以前我偶爾會給他發個消息,可他從沒回複過,我也就不再自讨沒趣。
Advertisement
我剛喂了一聲,爸都沒叫出口就被他打斷。他依然一句廢話也沒有,開門見山道,你可以玩,随便玩,我懶得管這些,但是不能用這種惡心我的方式。爸,我——我叫了他一聲,雖然根本沒想好說什麽,但是至少從道歉開始,即使我不認為我的過錯與他有關,我只是習慣了跟他的對話從道歉開始,然而他連個機會都不給我。
容禮,他一點餘地也不留地打斷我,好自為之,別再挑戰我的底線。我忽然感覺喘不上氣,生出仿佛有一條蛇纏緊了心髒一樣的疼痛,我不自覺閉上眼,咬緊牙關,進入了一種臨界狀态。像快将要停止的陀螺般東倒西歪,如果不忍受鞭子抽打的疼痛,就只能不體面地歪倒在地。
我蹲了下來,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卻又用手掌撐着地面站了起來。爸,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沙漏裏的沙子一樣擠過喉嚨,我真的愛他,我說,我真的很愛他,他對我也一樣。爸,我求求你——你不用求我,他說,你是我兒子,我不會對你怎麽樣。
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我感到鼻子發酸,大喊道,你一輩子都沒管過我,憑什麽這時候來幹涉我。我爸根本不理會我的質問,仍然用沉穩到聽不出絲毫感情的語調說,你覺得楚悉會怎麽選擇?他沉默了大約幾秒鐘,繼續說道,他早就來找過我了,承諾再也不跟你來往。
你威脅他,我篤定地說。沒有,我爸答複道。
我不自覺發出一聲帶着哭腔的嘶吼,腳控制不住地踹向牆根。我渾身都痛,從牙齒痛到腳趾,根本不知道哪裏更痛。把他送到我身邊的是你,我哭着說,把他弄走的也是你,你有什麽資格這麽随心所欲!我是人,不是你的東西!我爸不打算接受我的情緒發洩,他一句話再沒說,将電話忙音當作答複扔給了我。
之後我一再地撥楚悉的號碼,想問他我爸到底跟他說了什麽,是不是威脅他了。我想讓他不要怕,我能想出辦法。就算我想不出辦法,也不要怕,他可以和我一起想辦法。可是他根本不接,打了十幾通之後,我收到了他的信息,只有四個字,晚上再說。我回複說現在就想見他。他讓我在家等着,別去找他。
我等得焦躁不安,時不時就要往門的方向看一看,後來幹脆搬了把椅子坐到玄關旁邊,直勾勾地盯着大門。等到七點鐘左右,一聽到響動我跳了起來。
楚悉,看到他的瞬間我就忍不住紅了眼,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笑了笑。我連忙湊到他身邊,懸了一整天的心剛要放下來,卻聽他說,我今天就搬走。
我猛地定在原地,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眼淚卻先跑了出來。我胡亂抹了兩把,抓住他的胳膊,說,楚悉,我跟我爸求情,好嗎。他擡起另一只手把我的手解了下來,搖了搖頭,回卧室拿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我蹲到他旁邊,目光追随他的動作不知所措地左搖右晃。你別着急,我啞着嗓子說,會有辦法的。他一直不理我,只一件件往行李箱裏運東西。空間都沒填滿他就合上箱子,手掌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說,走了。我噌一下站起來,擋在門口,感覺喉嚨的通道被鐵鑄上了一般,吸了口氣,突然像噎住了似的喘不上氣。我扶住門框,彎下腰劇烈地咳嗽,看見楚悉向我走來,我撒手探向他。他跟從前一樣扶住我,深呼吸,他說,深呼吸。
我努力跟着他的節奏調整,勉強擡頭望向他,斷斷續續地說,別走好嗎,你那麽厲害,不靠我爸又能怎麽樣。楚悉在我背上順了兩下,扶着我坐到門邊的矮桌上。你太天真了,他說。
我一把抓住他,哭着求他,你選我好不好,選我是一樣的,我爸爸死了公司就是我的。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想要的錢、身份、權力我都可以給你,絕對比你自己争取來的多得多。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楚悉,我求求你選我。
他向外探出身體,似乎是個要離開的樣子,我吓得把他的胳膊攥得更緊。我去拿紙巾,他說。我撥浪鼓似的搖頭,用袖子在臉上亂抹一通。
楚悉低頭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是個怎樣看都苦澀的笑。我最讨厭這種笑,好像人長大了就有苦笑的權利,笑一笑就能把解釋不通的事情帶過一樣。怎麽可能一樣呢,楚悉說,不一樣的,你不懂。能走到今天這步我付出了我的全部,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不能放松,我承受不了任何一點可能會讓我前功盡棄的差錯。
你不能這樣,我說,又用袖口抹眼淚,蹭得眼角火辣辣地疼。我盡全力瞪大眼睛看他,想讓他看到我百分百的真誠。我說,有問題就解決問題,這是你跟我說過的。你不能和我一起解決嗎?把我當盟友,哪怕利用我都可以。有這麽多條你和我一起走的路可以選,你到底為什麽直接把一腳踹開我當作唯一解?
我接近崩潰的狀态,聲嘶力竭地大喊,我也付出了我的全部,我用手錘着牆壁說,我能看到你的辛苦,你也看看我不可以嗎?。
他鉗住我的手腕來制止我的激烈動作。我沒有,楚悉的語調終于有了些波動,他皺着眉頭抿了抿唇,說,我沒有不看你。就是因為我總忍不住看你——他的話戛然而止,他擡起頭,說,可是看了又能怎麽樣?我什麽都不敢做,我不敢下賭注,他頓了頓,說,這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更輸不起,容禮。
這不公平,我說。
你不能跟我講公平,楚悉望着我說,我們之間從沒有過公平。他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顫抖着道,我和你從出生起就注定了談不上公平。你沒經歷過我的生活,以後也不可能經歷,我曾經站在你向下看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拼盡全力搏一輩子也過不上你的生活。你不能理解我的選擇就像我不能理解你的,我們之間的距離憑你和我光着腳走是消化不掉的。
你光着腳走,我會開車,我死死盯着他,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他看了我一眼,笑着搖了搖頭,我換種說法,你和我之間的差距,不是地理空間的度量,是類似時間的空白,遠近長短由不得你。
我揉了揉眼睛,聲音鑽過喉嚨像兩塊石頭磕碰擦出了火花。總有辦法,我說,會有人發明出時光機。
楚悉擡手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們別這麽掙下去了好嗎。不好,我說。
他仰了仰頭,再重新看向我。你無所畏懼是因為你錯了也只是摔一跤而已,楚悉說,拍拍土就能繼續往前走。可是我錯了就會跌回谷底,再也不可能爬起來。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他舔了舔嘴唇,甚至嫉妒你,他說。你覺得我們怎麽一起走?楚悉苦笑道,我擡起手都夠不到你的腳。
你別用你的想法來揣度我的處境。我說,不需要你羨慕我,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我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你摔下去我都能陪你一起死。
他長出一口氣,說,又繞回來了。我們別再說下去了,這樣不會有結果。
我瞪大眼睛,咬緊牙關,眼睛裏裝滿了我不想它存在的淚水,扯皮似的問道,為什麽不會有結果?會有結果,肯定會有結果。
楚悉拿開我的手,反身拉上行李箱要走。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阻止他了,于是從桌子上跳下來,沖向牆壁,使勁用頭往牆上撞,撞了一下又一下。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只能走流血受傷這條路,它是唯一有效的。高中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把自己的胳膊劃爛之後,我終于見到了我爸。我以為這會兒我把頭撞破,至少能換來楚悉再留一夜。
他果然停下了腳步,一邊掏出電話一邊把胳膊伸到我和牆壁之間,扳住我撞到他身上往後退。我腿軟頭暈,一屁股滑到了地上,楚悉蹲下來扶住我。
他對着電話裏說的什麽我都沒聽清,血流下來,擋住了我的視線,堵住了我的耳朵。我抓住他的手不放,像拉扯繩子一樣順着他的胳膊朝上攀。終于摸到了他的脖子,我往他身上蹭,緊緊抱住他。我說,你走的話我就死給你看,我死了我爸肯定會找你算賬,你一樣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沒說話,任我抱着。過了會他把我扒下來,我還要抱回去,他說,擦擦臉。我緊緊圈住他,仰頭給他擦。他用手抹去我臉上的血,大拇指劃過我的眼皮,我睜開眼,望向他。
好好照顧自己,他說。就在我以為楚悉妥協了的時候?,響起了開門聲。我看到一雙腳向我靠近,擡起眼皮發現了樊憶川的身影。
與此同時他們兩個合力把我拖開。我聽見楚悉對他說,交給你了,他的藥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裏,要是吃藥也穩定不下來就打電話給楊醫生,號碼我待會發你。樊憶川答應下來,我對他拳打腳踢,一邊大吼大叫一邊像被強行抱住的野貓一樣張牙舞爪。
楚悉頭也沒回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演着不願意停止的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