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就這樣不求甚解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倒也很少感覺困擾,這歸功于我向來對未來沒想法沒規劃——又是一處跟楚悉完全相反的地方。
我猜站在他的立場上,未來大概像塊橡皮泥,形态怎樣全依賴一雙手的締造。而非要我下個定義的話,未來跟時間是差不多的概念——在我沒出生前就存在了,我不具備指揮它的能力。所謂“珍惜時間”,根本不是讓時間變慢,只能人自己加速而已。可我最讨厭的就是跑步,于是就任它跟時間一起折騰去。這兩位兄弟對萬事萬物要求嚴格,把世界置于一個不停歇的傳送帶上,就算我站着不動,也是跟着往前移的。
轉眼從秋天轉到冬天,轉得公元紀年個位數增長,除夕将近。
除夕這天早上我專門向楚悉要求了不許加班,他也說了沒問題。我早早訂好了餐廳,因為這頓晚餐在我看來不是年夜飯,而只為了給他慶生。
日期是人定義的,二十四小時一段,排列出三百多個标準化的單元。可人不是标準化的單元,總有些區別,于是對不同的人來說總有哪天不同,要把它标記出來。能夠成為節日的日期說明它的特殊性不只屬于某一個人,而是大多數人共享的獨特。
可大多數不代表全部。我經歷了二十九個除夕,這是第三十個。在楚悉出現前我都沒能體會到它的與衆不同,只知道它是寒假的一部分,再加上我對農歷沒有概念,因此它的登場總是很突然,伴随着一驚一乍的鞭炮聲,是個冒冒失失的節日。它過于吵鬧活潑,會把我普普通通的一天反襯出孤獨寂寞的味道,不傷心也得傷心一會兒。
所以我不想吃除夕的餃子,只想吃楚悉的生日蛋糕。
下午他說可能得晚點回來,七八點鐘又讓我自己先吃,不要等他。我當然不會不等他,在餐廳等到快十二點還沒見到他的影子,我幹脆跑去了他公司。
楚悉所在的那層就他的辦公室亮着燈,除他之外再沒其他人的身影。我推開門,他沒擡頭,下意識把我當成了他的同事。不是讓你回家嗎,他說,剩下的我來收尾。沒得到回應他才擡頭看向我,明顯地一怔。我幾步站到他辦公桌前,雙手背在身後,佯裝生氣地板着臉。
他抿了抿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快了,他說着瞥了眼電腦屏幕,十分鐘,最後一個音節剛落下就立刻改了口,二十分鐘之內。坐着等會兒吧,茶幾底下好像有零食,你看看有沒有喜歡吃的。說完就低下頭,不再管我。我盯着他站了會兒,兩步繞過桌子拉進我和他的距離,貼到他身邊的瞬間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直接彎腰親了一口。
親完我沖他笑。楚悉被我的突發行動搞得一怔,自然而然地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走過去關上門才又走回來。我靠在桌邊抱着胳膊,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說,怕被人看見啊。
這時他正好走到我身前,我雙手反壓住桌沿,正要借力再親他一口,楚悉卻毫無預兆地貼了過來。他雙臂一左一右撐上桌面,我被他牢牢框在他的兩臂之間,距離近到幾乎鼻尖相觸的程度。
一開始我理直氣壯地跟他對視,沒堅持多久就被他的呼吸吹得皮膚發癢,下意識歪頭避開。這時他的手突然扶到我的腰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雙腳離地,坐到桌子上了。楚悉站在我****,雙手依然着力在我身體兩側。
我不自覺像小學生在課堂上一樣雙腿并攏,腰板停止,擺出了個拘謹端坐的姿勢。我的腦袋已經被他這一連串動作搞得運轉不暢,但絕不臨陣脫逃,不然又要被他看扁,于是我梗着脖子,微微往後傾,把我和他之間的空隙撐大到足以讓我轉過頭正視他。幹什麽,我警告他道,小心我再親你。
說是這麽說,我卻暫時沒有行動的意思,至少要再斟酌斟酌。然而我話音剛落,楚悉竟然湊了上來,嘴唇碰到我的嘴唇,一觸即離。
我張了張嘴,愣在當場,腦子轉不過來,下意識想逃,可身體又被他限制住,沒辦法做到不跟他接觸就溜走。正在我進退兩難時,楚悉又親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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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結束,才剛剛開始。如此反複,我不知道和他吻了多少次。
他把一條漫長的直線分成無數個點,每個點之間流進空氣,即将沖淡他的氣息時下一個“點”就又補充了上來。我在他懷裏被這樣的節奏幾乎弄得力氣散盡。這樣斷斷續續的親吻仿佛一杯八成滿的水,喝掉一口,就續上一點,永遠倒不滿,卻也永遠不會空杯。
就在我不自覺環上他的脖子,追着他吻時,我感察覺到***一個明顯的變化。我瞬間找回了點神智,慌忙躲開他的嘴唇,小聲說,不能在這裏。
他笑了起來,想什麽呢,他學我小聲說,我當然知道。那快走吧,我說着要起身。楚悉卻伸手覆到我的腦後,推着我枕到他的肩膀上。他雙臂環住我,在我耳邊說,等一會。我被他抱住,以為接下來只剩擁抱的當口聽到他說,只有今天。
我不知道我就這樣被他抱了多久,直到一聲煙花炮竹的悶響傳來,我看了眼表,猛地挺起身來,與他四目相對,說,完了,已經過十二點了,我本來想給你過生日的。楚悉說,怎麽過。我說,至少得吃蛋糕吧。那就吃,他說。我推開他蹿下桌子,說,這麽晚了去哪買蛋糕,而且都過了,已經不是你生日了,還吃什麽吃。都怪這破公司,成天讓員工加班。
楚悉笑着提示我說,這是你爸的公司。我當然知道這是他的公司,我說。以後會是你的,他說。我不要,我說,送給你了。他笑着搖了搖頭,關掉電腦,在我背後推了一下,說,走吧。
一下樓炮竹聲就像熱浪般噼裏啪啦地籠罩住我,可只有聲音而已,看不到煙花。于是我把車開離回家的方向,自作主張往城外跑,不知道開到了哪裏,能在天上看見煙花我就停了下來。
四周黑咕隆咚,只有天上挂了燈串似的閃爍不停。我抻着腦袋透過前擋風玻璃向外看,哇哇地感嘆。
我忽然意識到不是除夕這個節日不好,是我以前沒能找對方法領悟它的好。此時我簡直被它迷惑,看着原本每一天都如黑幕一般沉悶的天空絢爛無比。我感覺這一刻簡直太好,像有魔法一樣的好。
頑固不化的黑夜都能被改變,還有什麽是它改變不了的。這種奇跡般的限定奇觀能給人注入一種莫名的生命力,怪不得人總認為新年必然欣欣向榮。
默默感嘆了一陣,我想起車內除我之外還有另一個生命體,于是轉頭去尋找他存在的跡象。剛一扭頭,我發現楚悉正靠在副駕駛上,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說“灼灼”一點也不過分,車內沒有一點光亮,于是他的眼睛亮得格外明顯。我一瞬間有些出神,感覺他好像這麽盯着我看了好久,卻又怕是我自作多情。
回過神來時我發現他的目光仍然指向我,唇角微微勾起,就這麽像看一幅畫、一件雕塑或任意什麽能令他心情愉悅的物件一樣毫不避諱地望着我。我臉部的肌肉不自覺跳動,笑出了聲。我不好意思,轉過頭,左手扶住方向盤,低頭舔了舔嘴唇,裝模作樣地清嗓子。
煙花閃了幾輪,比楚悉眼睛的亮光精彩許多,我卻忍不住又回頭,仿佛他那裏上演着更偉大的奇景。我扭過頭,看見依然是他剛剛那副“灼灼”的表情,一點沒改變,好像剛才時間靜止了,只有我沒受影響,而其他人渾然不覺。
看什麽看,我忍着笑說。他挑了挑眉,笑着把臉扭向車窗的方向。我從車窗上的倒影看見他把胳膊肘肘撐在窗框上,手指擋在嘴角。
要我說,這一擋根本就是徒勞,人的笑發自內心時,身體的每一處都能看出快樂,都是“一個笑”的組成部分。擋住了上揚的嘴角,我依然能看到他眼睛裏的笑意,明顯得不得了。
我忽然想,楚悉以前是不是也這麽長時間地看過我,只是每一次都将他凝視的結束點恰好控制在我扭頭的瞬間。
而今天是除夕,除夕的這天所有人都得到允許——不約而同地認為明年會更好。楚悉更被賦予特權,因為今天是屬于他的一天。這是一年當中的狂想日,可以狂想一些平時會被看作又傻又瘋的不切實際的東西,哪怕就像鐘聲敲響灰姑娘就會離開,天一亮得重新面對現實的狼藉——從守歲嗑的瓜子皮開始處理。
我猛地整理清楚今天晚上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一切的語态——所以他剛剛會莫名其妙地主動吻我,又莫名其妙地給予我從沒有過的坦蕩注視。
既然這一晚是多數人簽定好的特殊契約,我想,我也要參與進去。
此時此刻我被一種超級的浪漫鼓動,聽着砰砰的煙花炮竹聲,仿佛我的心跳被揚聲器放大廣播到了全宇宙,心跳綻放到內一個角落,它五彩缤紛。我撲到楚悉身上,興奮不已,大聲說,為什麽看我,你笑什麽,擋也沒用,我看見了!說着我要去拉他的手。
這時楚悉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抓住我鉗在他肩上的手攥了一下又放開,打開車門,下車接電話。我隔着車窗望着他,他低頭說着些什麽,漫無目的地在不遠處繞圈,時不時擡手捂住另一只耳朵。
回來的時候我問他是誰打來的,還背着我,我說。我媽,他說。我本來以為又是工作的事,壓根沒想到是他媽媽,我愣了愣,說,怎麽不讓我接,我想給阿姨拜年。我媽沒壓歲錢給你,他瞥了我一眼,笑着說。我搖着頭湊到他耳邊,心血來潮地說了句叫人肉麻的話。我不要錢,我說,我要阿姨把你給我。
他轉過頭,我下意識往後給他讓出點距離,卻依然能夠感到他的氣息,也依然能夠被他明亮的目光觸摸到。他眨了五次眼睛,我忍不住數着。剛數到五,我猛地坐正,啓動車子,說,回家。
我生怕他又會說不,哪怕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出來也不可以。我不要在新年這個可以盡情做夢的時刻面對現實,所以幹脆斬斷可能有危險的時刻,在一年中唯一色彩斑斓的夜晚做個豔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