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活的步調幾乎像是回到了剛畢業回北京的那段時間。我每天興沖沖,對什麽都感興趣,包括偶爾讓我累死累活的工作,開始對萬事萬物建立概念,唯獨察覺不到時間和痛苦。?
對我來說此時此刻的這一秒——每一秒都可以是一瞬間或者永恒。這是一組絕對的反義詞,我卻認為沒有差別。
這種體會大概像我是水,不會消失卻處在永恒的變化中。這種變化說不上好壞,甚至百分百與我無關,只取決于外部條件的改變——熱了我是熱水,冷了我是冷水,再熱一點我是蒸汽,再冷一點我是冰。而不論如何變化,我面對的始終是我眼裏的世界,在我看來它似乎一直未變。因為世界是個宏觀概念,它的變化不可能在個人的維度裏顯現。
可我看不見我自己,只能看見龐大的世界,因此對自己的動态沒有一點察覺。我把世界當鏡子,理所當然地認為它怎樣,我就是怎樣。或者說,世界是我的幕布,太陽是投影儀,它站在我身後投射光線,利用物理原理把我拉扯到世界的尺度,上面顯現着一個巨大且邊緣模糊的我。它撐滿整個屏幕,我認為的自己通過這個失真野蠻的二維影像返還到我的眼中。
如今我又有了這種感覺,說“有了”這種感覺或許不恰當。回到這種狀态中倒不如說是感覺的消退,沒有一個明确的節點,沒有提示音。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進化還是退步。我确實接收到了源源不斷的精彩,什麽都令我感到好奇有趣。但我比那時候老了快十歲,年紀長了,感知卻開起了倒車,似乎又不能百分百算件好事。
趁着這股子“時間倒流”的興味還沒消退,我接了個工作,興沖沖跑去外地扛了幾天照相機,兢兢業業,起早貪黑。巨大的工作量迅速給我來了一記現實的鐵拳——不論心态是否真的返老還童了,我的身體被歲月捶打,絕不可能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水平。
我腰酸背痛,回家之後叫苦連天,撐着腰哎呦聲不斷。楚悉評價說七八十歲的老大爺身子骨都比我硬朗。他将我的這一切苦痛都歸罪于我的懶惰,從來不運動,還成天釘在椅子上打游戲。
我誇大自己的痛苦只是為了獲得楚悉的關心,根本沒想到他的關心方式激烈異常。某天清晨太陽都沒完全睡醒時,他就把我從從床上揪了起來,逼我跟他一起晨跑。
我這輩子最讨厭跑步,認為跑步純是折磨。楚悉晨跑的習慣卻維持了多年,可能一天也沒斷過,就算前一天加班或者喝酒到半夜,第二天也會雷打不動地在六點鐘準時起床出去跑步。
他一邊跑一邊對着因為喘不上氣而面目猙獰的我說,跑多了就會上瘾的,再堅持堅持。我本以為跑一天就結束了,然而楚悉竟然擺出了非要逼着我上瘾的架勢。我被他拎着跑了一個星期,絲毫沒有上瘾的跡象,苦不堪言。
有天早上,剛繞着小區跑完一圈,我想耍賴皮,快要跑回到樓門時,我猛地加速,打算直接蹿回家。可我剛加速邁出一步,楚悉就把我揪了回來。
後面我每次減慢速度要停下來的時候,他就伸手推我,推得我心煩意亂,簡直要發瘋。胳膊肘亂掄想把他的手掌拐走怎麽也不成,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他大吼大叫,再跑我就要死了!聽了我的死亡預告楚悉面不改色,推在我背上的手一點也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堅信再這麽跑下去,有朝一日能把我對他的愛意跑沒,跑出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說不定。為了防止事态發展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我不管不顧,不把身體當自己的身體,而看作個發脾氣時可以随便摔碎的杯子碗碟,連個減速的動作都沒有,直接往地上一癱。因為慣性朝前傾倒,我摔了個狗啃泥,磕得膝蓋直流血,手掌破皮,嘴角被路上的石子紮得生疼,腳也崴了。
我暈頭轉向,趴在地上還沒能反應,就被鉗住胳膊拽了起來。楚悉背上我打車到了醫院,從在出租車上開始他就冷着臉,一句話沒跟我說。我發現他忙前忙後的時候不斷看表、接電話,有點不是滋味,說,你忙就走吧,我待會自己回家。他一邊用手機回信息一邊皺着眉搖了搖頭。
折騰完早已經過了他的上班時間,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四肢被打上的好幾處大大小小的補丁,甚至都不覺得疼,只覺得高興。高興以後不用跑步了,也高興他明顯為我擔心的表現。
楚悉背我上樓,我炫耀似的把腳往前一踹,樂呵呵地說,這下跑不了步了。我的本意是跟他開個玩笑,他的語氣卻冷冰冰,說,多大了還耍賴皮,不知道會受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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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所謂地晃了晃腳,說,受點小傷換來不跑步多值啊,跑步真的太痛苦了,比讓我死還痛苦。楚悉沒回應我的話,只有他打在臺階上啪嗒的腳步聲在我耳邊環繞。
這麽沉默一陣我才意識到楚悉為什麽是這個态度——我又習慣性地用傷痛來逃避,把受傷流血當作一把解決問題的萬能鑰匙,這是我最該改掉的習慣,是楚悉曾經費了大力氣幫我糾正的壞毛病。
對不起,我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對着他耳朵念了好多遍。
不用跟我對不起,楚悉說。我又對不起了好幾次,笑嘻嘻地說,那我跟我自己道歉。楚悉忽然站住,嘆了口氣,容禮,他說,這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你不能每次都用嬉皮笑臉混過去。
他頓了頓,樓梯間的回音卻沒留出空隙,回聲還沒停他就又開了口,我知道想徹底改掉不容易,但是哪怕勉強你也稍微學着點愛惜自己不行嗎。不然不只是你的努力白費,我的也打了水漂。
我愣了愣,假作輕松地笑了聲,說,你想多了,我這次真的是不小心,我保證,我發誓。楚悉沒理會我,我搖他的肩膀,向他求證,嗯?聽到了嗎?真的,我真的是跑得腿軟了不小心摔了。他似乎是鐵了心不搭理我,開了門把我放到沙發上,說了聲好好休息就走了。
?這次争執就像北京的春天,悄無聲息地到來,剛剛激起了一些感知就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一次争執,那天晚上楚悉回來之後什麽都沒再提,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因為我傷了腳而沒能散步而已。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好像起了一層大霧似的,什麽都是模糊的。連自己逃避跑步的方法是否真的過激了都難以确定。
故意摔那一跤的時候到底是因為我惡習難改,心思哪怕一瞬間激烈扭曲到了以前那種程度,還是因為我本身是個有“前科”的人,以至于某處存在着一道界限,它看似薄如蟬翼,風平浪靜的時候完全沒有存在感,可稍微發生一點波動,它就會劇烈地抖起來,大驚小怪,敏感到令人迷惑。這份界限應該不只我,楚悉也有。不管被迫還是自願,他曾經長久地介入,甚至至今也沒脫身。
受傷的關聯詞本來該是疼痛、大意一類“松散”的詞彙,而到了我身上卻成了緊纏的強目的性、無止盡的疲勞和偏執的卷土重來。
其實從高中畢業前的半年左右起,我就再沒做出過嚴格意義上可以算作“自殘”的舉動,可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分辨不清它是否結束了。這種特殊關聯的觸發按鈕是真的沒被拔除,還是我和楚悉看到的其實只是陽光下像按鈕一樣的影子。
至于楚悉對我這種過激的行為反應到了怎樣的程度,我更是難以考量。
有兩種可能:我像個屢教不改的頑劣小孩,他是出于責任而必須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教導我的大人,早因為我永遠長不大而厭煩疲憊。這是第一種可能性,是個大部分情緒以他自己為基點的狀态。
另一種可能是他被我波及,被動的但也是自願的。
我做不出這道選擇題,因為楚悉從不給我解題的機會。他能把掩飾裝扮得坦蕩,将題目的問號抹去,硬加上一個句號。即使起初我堅信這是個疑問句,卻由于他過于篤定篤定的态度而推翻自己。
他和空氣具有同樣的迷惑性,只要能呼吸,人就不會記得自己走的其實是一條死路,每一秒鐘都在和死亡拉近距離。
這次也一樣,?所有疑問沒結果地過去,我當然沒忘記,可即使想起來也不自覺用陳述句的語調把它讀出來,好像懸而未決也是一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