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該我主動
聽筒裏傳來溫杞謙沉碎的磁音:“入學辦的差不多了嗎?”
“填完了。”
盧傾傾看了一眼手指下壓着的“緊急聯系人電話號碼”,有種自欺欺人的坦白,仿佛隔空指給了他,就算告訴他了。
他要是沒表不同意,就算默認。
“你沒帶鑰匙。我在外面的球館。”
盧傾傾趕緊扒翻自己小包,出門換了包,果然忘記帶鑰匙。
他竟比自己細心。
溫杞謙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驗證沒帶鑰匙還是什麽,忽而定定的:“你來找我。”
盧傾傾因為他的語氣愣了一下,繼而爽快:
“行。反正我也喜歡踢球。”
“我在籃球館。”
那尿不到一個壺裏了。
盧傾傾不可能在觀衆席上等別人在場上開心,幹巴巴殺死自己的時間。
“我發給你定位,你讓老黃叔叔送你。”溫杞謙那邊有人喊他,他挂斷了。
盧傾傾還沒把拒絕的話說出來,已經微信叮咚了。
溫杞謙發了定位過來。
盧傾傾看着定位,走神了一會兒。
溫杞謙并不霸道的語氣,卻不留拒絕的餘地。
……牛逼呗,誰叫住人家家了。
行吧,那就去找他,拿到鑰匙就走。
——他牛逼他的,我牛逼我的。
盧傾傾背着新學校給的入學禮包,跟老黃叔叔去碼頭登船回內陸。
為了環境保護,島上都是人力車、自行車、馬車;
機動車只有幾輛出租和一路環島公交;
公交車也是服務于旅游,開的很慢,繞得很遠,久久不來。
從出了學校就找出租,一輛也等不到,只好步行,就當提前熟悉上學路線了。
老黃叔叔擦着汗,極力描繪在濱海國際上學的好處:
“今後先坐船,步行十來分鐘就到校了,天天上學跟逛公園似的。看,島上空氣多好,天也更藍······”
話還沒落呢,老天下了老黃一身急雨。
盧傾傾沒個思想準備,兜頭被澆。
倆人着急忙慌跑到碼頭避雨,也到了,雨也停了,還出了大太陽。
盧傾傾轉過頭偷笑,老天在線打臉。
自己淋成落湯雞,不耽誤笑話別人。她有一種沒事兒偷着樂的達觀。
到了內陸的碼頭,取到車,盧傾傾把書包墊在座位上,怕身上的雨水弄髒了座椅。
發現書包也濕透了,掏出書包裏帶學校logo的雨衣,穿上,坐在副駕。
老黃看着副駕上的“雨人”,她只露着倆大眼睛,有點懵:
“沒事兒的!我身上也濕了,不照樣坐座椅上了!哎,你說你這孩子看着莽裏莽撞的,其實怪懂事的。”
盧傾傾把手機架在車臺上,讓老黃載着去籃球館。
老黃轉着方向盤,“為啥去籃球館?”
“拿鑰匙。”“雨人”發話。
“哦,聽你爸說了,住在你姨家。”老黃點着頭,聊起家常,“姨家有表哥?”
盧傾傾越來越難應溫杞謙是自己表哥,跟喉嚨裏卡死了似的,索性沒吭聲。
老黃打量了下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雨人”,不再發問,反正這孩子言行和普通孩子不一樣。
時而能開玩笑嘴炮,時而又游離沉默。
到了球館,盧傾傾忘記脫雨衣,順着砰砰拍球的聲音,找到溫杞謙所在的球隊。
一個男瞥眼看到“雨人”,朝隊裏喊:“我X,觀衆席裏站了個啥?”
溫杞謙忙着護球,才不會被球友分心。
球場上的他,跳躍着,肌肉線條不時繃起,有種日常生活裏難見的雄兇。
短發露出清晰的發際線,徒添攻擊性。
盧傾傾還想,怎麽喊溫杞謙下場?
似乎這樣的他,不熟悉。難道沿用舊的相處方式?
抄,別把和別人奪球的暴烈帶到自己身上!
呂伯庸一扭脖子,靠僅露出的兩只碩大眼睛就辨認出來了,叫起來:“盧智深!”
坐在觀衆席最前邊的長發女孩也轉過頭,原來是鄧雨菲。
她小心翼翼對着紫色雨衣:“是盧傾傾嗎?”
溫杞謙轉頭一看,扔了球,下場休息。
正熱鬧的球友抱怨連天:“哎,怎麽突然下場啦?不是剛休息了嗎?”
盧傾傾在雨衣裏轉着腦袋,朝鄧雨菲點點頭:“雨菲姐姐好。”
她倆還沒寒暄幾句,溫杞謙路過觀衆席前面,鄧雨菲把頭別過去,雙眼含情地望着他:“累了?”
溫杞謙敷衍一笑:“還好。”腳步沒停。
他的笑對着別的女孩,像越野車開過土路,掀起漫天的塵,嗆得從裏到外、從頭到腳的不舒适,久久不散。
盧傾傾垂下眼睛,往罩裏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還穿着雨衣。
喵的!
她眼皮上黑壓壓的,就知道溫杞謙走過來了,更加不擡眼。
溫杞謙伸手摘了盧傾傾雨衣上連着的帽子。
看到她頭頂濕,他又扒了一下雨衣的領口,調門有點高:
“下雨了?穿着雨衣怎麽還能淋濕?”
這一扒拉,在領口,但是作為防護裝的雨衣,算不得貼身衣服。
如果裝作沒什麽,它就沒什麽。
盧傾傾裝作沒什麽,低着頭。
溫杞謙見她頭發已經冒出很長一截,越是短發,見長越快,淡末夏季竟有草長莺飛的錯覺。
他的話,更有季節上的嚴重錯判:“凍嗎?”
啊?盧傾傾懷疑耳朵聽錯了,這可是夏天!
一陣噠噠的半高跟敲地的聲音。
鄧雨菲往後來。
盧傾傾頭也不擡,從雨衣下伸出手,掌心朝上,要拿鑰匙回家。
溫杞謙垂着額心,看了盧傾傾的手心幾秒,伸出手——
拉着她,往後走,一直走。
觀衆席節電沒有開燈,隔着一扇門,球場外的服務廳卻燈火輝煌,他牽着她從暗向光裏去。
溫杞謙很高,走路拔着下巴,盧傾傾擡頭那刻,心底肆起沒有出處、洶湧而來的英雄錯覺。
她跟着他的步伐,腦子卻留在了原地。
一種與前十幾年已知感覺不同的割裂感,自此開始。
鄧雨菲叫溫杞謙:“你帶她去哪兒?”
溫杞謙回頭,卻是望着盧傾傾發懵的雙眼,像是特意解釋給她:“淋濕了,去浴室沖沖,不然感冒。”
“可我沒帶換洗。”
都拐出了場地,不遠處前臺聚着閑人一堆,眼睛多雙,盧傾傾才恢複正常思維,雨衣罩得渾身發熱,手心尤其燙。
溫杞謙的那種綿裏軸比此前知道的還要韌,聽到了也不松手,只管在前面領路:“我在這有櫃,裏面有幹淨換洗。”
盧傾傾組織着溫杞謙不松手的理由,腦子轉得發燙:
“我是在島上淋的,不是來找你淋的。我從學校領的開學禮包都泡透了,才想起發了雨衣。”
只能這麽想了,不然他何必承擔起她淋透了的責任。
溫杞謙牽着盧傾傾,走到前臺,說開個單間淋浴。
流程娴熟,他似乎是單間常客。
忙着支付,手也就自然松了。
呂伯庸急匆匆趕來,叉着腰,問盧傾傾:“你怎麽穿成這樣?”
盧傾傾此刻腦中混亂不堪,無心解釋。
或許,她壓根聽不到旁人。
呂伯庸看了盧傾傾幾眼:“你臉怎麽這麽紅?淋了雨發燒了?”
溫杞謙從前臺拿到淋浴卡,不耐煩打斷呂伯庸,對着盧傾傾:“我給你看着門,趕快進去洗洗。”
又囑咐:“單間有限時,你最好快點。”
盧傾傾不大明白籃球館為什麽單間淋浴花了錢還要限時。
只有呆呆聽着,呆呆跟溫杞謙的腳步走。
可籃球館只有男浴室······
正腦中混沌,步調很亂,盧傾傾感覺手又被拖起。
才拖了一次手,兩人掌心一對,莫名覺得過于熟練。
盧傾傾心中流竄着沒有去向的激烈。
溫杞謙回了下頭,朝盧傾傾含笑,微擡眉梢,喉結一松。
她竟懂了是一種難以捕捉的安慰:別擔心,跟我走。
被牽着的胳膊,裏面的神經縮成了一整束,鑽進骨髓裏。
木木的,芯子裏卻又清楚知道他的溫度,麻。
全身像連錯了電。
盧傾傾悄悄擡頭,只是她這麽認為——
溫杞謙的餘光裏卻是他從不鏽鋼勺子上望到的那樣,從冰箱觸屏上望到的那樣——
她總是凝着雙眸,如第一天推門而入的那個場景一樣;
幸而那時有鄧雨菲打岔的電話,舉着屏遮着側臉,其實完全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
只那一眼,如海嘯席卷,讓他眩暈······她開門攜進來的鹹魚味加重了那種眩暈······
才有了她望着自己,自己卻極其失态地——幹嘔。
無法朝她解釋。
第一面,我們沒有握手成功。
那麽,就現在吧。
該我主動的。
一個大的浴堂,只是被合金板隔絕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單間。
溫杞謙一間一間檢查過去。
一直,也沒撒手。
盧傾傾就擡頭赤裸裸望着他剪短的頭發。
溫杞謙選定一間,推開門,小聲而溫和:“沒有人,放心吧。你在這間,這是卡,在這裏刷一下。我就在外面門口。”
伸手示範了一下怎麽刷卡,把卡遞到盧傾傾手裏,退了出去。
這才,手撒開。
盧傾傾關上小門,用“沒廢”的另一只手拽拽。
溫杞謙走路沒有聲音,走出浴堂,他咳了一聲。
她瞬間領會,他這是提醒她,他到了外面,大約站在什麽位置。
……盧傾傾正脫着背心內衣,似是聽到溫杞謙遙遙一聲:“別害怕。”
背心恰好罩在雙耳兩側,像是聽錯了。也許他說了,也許沒有。
桉城的夏末,淋一場雨,不會凍,反而讓人從心到身的流火滾滾……
洗得很笨,因為有只手一直像不是自己的,不敢在裸露的皮膚上搓。
身上沖幹淨了,頭頂上的泡沫還沒沖,水停了。
盧傾傾不可思議地轉着水龍頭,無論朝哪個方向擰,就是不出水了。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怎麽回事兒?!”
溫杞謙的聲音由遠及近:“單間限水。”
“還好,只是頭上泡沫沒沖。”盧傾傾回。
聽見溫杞謙刻意的腳步聲,在告訴她距離在縮近。
“我把幹淨衣服遞給你。”他說。
盧傾傾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麽開門遞衣服,就發現衣服從單間門的上方遞了下來。
“夠得着嗎?”溫杞謙的手脖子在門上方露着。
倆人只隔着沒有安全感的門板,裏面只有塑料橫別的簡陋把手。
盧傾傾望着發白的手腕呆了一呆,拽過衣服,着急忙慌往身上套。
是溫杞謙存在櫃裏的球衣。
套在盧傾傾身上有點像連衣裙。
他的球褲穿在身上,直往下掉。
明明溫杞謙身板有着少年的薄,但不是那種纖瘦,長期運動使他非常勻稱;
體格差距使他的球褲腰身套在盧傾傾身上,還是有點像呼啦圈。
她在門板後耗時有點久。
門板外的溫杞謙聲音很寬柔:“怎麽啦?”
盧傾傾忍不住撲哧一笑:“褲子······有點兒大。”
她使勁拽着上衣貼住褲子,捏緊了衣褲交疊,開了門。
不能如常擺手走路,盧傾傾這兩步像順拐。
她自己也覺得好笑,一轉頭,撞上溫杞謙的眼神,他眼中一亮,兩人眼睛忙避開。
可能她淋浴後的水霧還未散盡,那種暧昧的潮濕時時提醒此地是性別嚴重分離的地方。
眼神碰觸也是過錯似的。
溫杞謙掃了一眼無人的浴堂走廊,許是考慮到盧傾傾騰不出手,把她脫在浴室裏的衣服囫囵握在手裏。
盧傾傾忙瞥過眼神到一邊,裝作看不見。
“你要不要······”溫杞謙出現了言語裏少有的停頓,“把球衣當裙子穿?”
幾秒間,他就轉換好了語詞,盧傾傾猜他替換了本來思維順勢裏的“脫了球褲。”
雖然他不這麽講,但盧傾傾可聽得懂。
看到溫杞謙手裏握着自己的連衣裙,盧傾傾再也不想把脫下的球褲再叫他握在手裏······
殺了我吧!
盧傾傾直接轉過身,繼續揪着衣褲交疊——順拐出去。
溫杞謙跟了出來,跟前臺要了一個塑料袋,把盧傾傾的裙子放進去,提着。
鄧雨菲和呂伯庸等在前臺對面的休息區。
呂伯庸從手機上一擡眼,看到盧傾傾穿着溫杞謙的藍白球衣,很驚訝地站起來:
“盧傾傾,你可真漂亮。你以後短發的話,穿男生的衣服吧!光頭穿裙子,屬實有點刺瞎雙眼。”
盧傾傾被誇又被損,要口頭回擊,一擡頭,先不自覺看了一眼溫杞謙。
溫杞謙聽了呂伯庸的話,滿臉的不自在。
他索性直接望着盧傾傾,有點旁若無人。
盧傾傾也不知道害怕溫杞謙眼神裏的什麽,提着短褲低頭,這才聞到球衣上的味道,是那樣熟悉。
海洋攜檸檬的淡香,離自己這樣、這樣的近。
貼在自己的皮膚上。
記仇嘴炮直接忘記回擊呂伯庸。
“頭上泡沫還沒沖。”溫杞謙的手掌兜住盧傾傾的腦袋,像捧着顆椰子,把她順進了洗手間的公共洗手池旁。
等鬥嘴的呂伯庸愣了半天,轉頭朝鄧雨菲:“我靠,這倆人一個理我的都沒有!”
盧傾傾一路提着褲子,一路木然地被按下腦袋,由着溫杞謙左沖右沖。
她自覺狼狽,像伸着脖子叫人屠宰的大鵝。
馱馬的,盧傾傾心想我混了十幾年的臉皮随着水流進了下水道,蜿蜒在整個桉城。
而始作俑者,叫溫杞謙。
盧傾傾是個記仇的,此生不再忘記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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