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單橘縣一年中大約有半年是在雨季,春雨一陣起一陣停,濕漉漉的空氣混着青草香。
衙門“執型”結束後,過山風統一換下制服,成為便衣。
天色如墨,伴随遠處隆隆的雷聲,劉首義的府邸查封,新縣令不敢住那麽好,就挑了個距離衙門不遠的一處小院戶,他家的木門被人敲響。
守衛的過山風把門打開,看見那人将鬥笠擡高,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他眼中迸發出光:“關遠頭領!”
關遠吃飽喝足,手裏捧着小茶杯:“這段時間我查探了莫家的茶園、碼頭的貨倉,收獲頗豐。”
他在桌上擺了幾張畫了線的紙,拼起來就是一張單橘縣運輸線路圖,線路的許多位置做了其它符號的标注。
那些符號,代表了武力分布。
“他們請的镖師?”屬下問。
關遠搖頭:“都是兵部制式,他們在朝中有大人呢,可惜沒有任何有關聯系京城方向的情報。”
“要聯系他們在朝廷的背景,不一定也要往京城送。”鹿添手指在桌面敲擊,“也可以是有自己人的地方。”
關遠眼睛微眯:“比如?”
鹿添:“比如白池州。”
“那不是他們運送茶葉……鹿統領在那兒把關,如果莫家的茶葉真有問題,一定會被找到的。”
鹿添陷入了沉思,十年前她爹救下了李高,那時候帶着剛失去父母的周盈,他一定早就開始暗中調查了,也一定早就開始懷疑徐莅以權謀私,将關市稅收轉化為他起兵的本錢。
想要拿到賬本,是最難的。
直到她死,周盈都還在鹿城進行任務,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官場脈絡如今把持在徐莅的手上,他們要硬碰硬,勝率太低。
“你在想什麽?”關遠問。
“我在想……”鹿添被自己吓了一跳,“徐莅為什麽致力于設立關市?”
上輩子,徐莅是在藍老将軍戰死沙場後,才開始行動的。
雖然群龍無首,但藍家軍軍紀嚴明,方國和大虞的邊境沖突沒有因為老将的隕落而立即終止,所以徐莅也沒能如願設立西南的關市。
須臾,鹿添一拍桌子,往後擺:“算了,不想了。”
“?”關遠擡頭,“這麽關鍵的問題,不想了?”
“不想了。”鹿添起身,又掃了桌上的地圖,把它記在腦海中,“無所謂理由,先削斷他的一條臂膀,斷了徐莅在西南的窩點。”
鹿添冒着細雨出門,關遠在後面跟上來:“你确定莫家就是那條臂膀?”
“我不确定徐莅這個賤人有多少條臂膀,即使他是八爪魚也無所謂,”鹿添殺心大起,“他把藍家軍調到西南前線,說明藍家軍是他搞不定的,我們只要确保西瓯重要的路段關卡在自己手裏就行。有藍家軍這個大子在,徐莅不敢輕舉妄動。”
關遠眼前一亮:“說得對,聽說藍家軍正向朝廷請求糧草和辎重補給,至少這條路得拿下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不過……”另一位過山風有些擔心,“只怕負責運送糧草辎重的武官也是徐莅任命的。”
鹿添神秘一笑:“這個不用擔心,京城有三統領坐鎮呢。”
京城聞鼓。
周盈和王懸盤下的那一片茶林可以采摘了,當初周尚送給周盈的院子自帶一個門店,她趁着好時候,開了第一間茶葉鋪。
靖初侯府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老太太特地把王懸喊道身邊:“她這麽搞,哪能掙錢啊?你別為了哄人高興,直往外掏錢。”
“掙錢啊。”王懸不知道老太太從哪裏聽來的消息,“開張幾天,現貨就已經售罄,現在都是預訂的貨單了。”
老太太不敢置信:“嗯?你真沒有在背後出力?”
只要她家懸哥一吆喝,那些交好的世家多多少少都會意思一下。
王懸也很意外呢,但是他對周盈的經營能力的信任是盲目的:“周盈很厲害。”
要遭,老太太一拍腦門,給大孫子安排了一個活動:“鹿鳴宴之後,京城的青年才俊也多了,各家都開始走動。湖陽郡主過兩天在承願橋的畫舫上設宴,你也去玩玩。”
她拉過大孫孫的胳膊:“祖母都替你應下了,你若是不去,我這老臉往哪擱?”
“知道了……”王懸應下後,借口有事忙,大步離開。
老太太翻了一個白眼:“他有什麽事忙?現在皇上都還沒有給他領一個差事,一天到晚游手好閑,和周盈鬼混!”
當初周盈還是個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丫頭,她借口說身份不相配,現在周盈的身世已經找回來,她父親也有功名,義叔父還是大理寺少卿……她還是不滿意。
“我們懸哥得娶個門當戶對的,盈盈好看機靈,他要是實在喜歡,收來當妾就好。”老太太精神不太好,說着說着,在陽光下睡着了。
身邊的丫鬟們都羨慕死了,都覺得周盈能擺脫丫鬟的命運,就是運氣太好,所以才會遇到王家的老太太。
周盈的茶葉鋪價格很一般,面向的是普通老百姓……是過山風喬裝的普通老百姓。
“周盈前輩,你這招倒是不錯,我們在門口排了一天的隊後,已經有不是過山風的客人進來買茶葉了。”
“盈盈,你真是天生就适合幹這行啊!”
“哦?”周盈給了青雲一個眼刀,“你的意思是說,我不适合幹過山風這行呗?”
青雲雙手抱拳,被師妹賠罪。
後門出來一個在城裏執行任務的蹭吃蹭住的過山風:“周盈!虞國公府的小崔派人來找你!”
“我邀請崔岳出來喝茶,應該是崔岳派帶水來回複了,我去見見。”周盈走前,指指大師兄,“看店啊師兄!”
這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茶葉鋪的門口。
車廂裏下來兩個丫鬟,在門口左右看了看,确認了地方,就往裏走來。
青雲道是來了大生意:“該不會是王懸那小子搞的鬼吧?”
這兩個丫鬟穿的绫羅,打扮得比許多大家閨秀還講究。
她們打量着店鋪,青衣丫鬟說道:“這就是王大少爺替那個女人開的店?”
“這麽廉價,倒也是符合她的身份。”她身邊的紅衣丫鬟嫌棄地瞥了一眼貨架上的茶葉。
再往裏走走,她們看見了青雲,以為他是這裏的夥計:“你們老板是叫周盈嗎?”
青雲長眉一挑:“是啊,老板有事去忙了,我可以給二位客官帶話。”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有些犯難。
青衣丫鬟說:“怎麽辦?”
紅衣丫鬟眉梢眼角帶着不耐煩:“回呗,實話實說,你還正要在這個破地方等那個女人回來啊?”
青雲美滋滋地看着戲,那青衣丫鬟轉身和他交代:“我們湖陽郡主後日在承願橋下的畫舫設宴,聽說靖初侯府大少爺為了哄女人開心,在這裏為她開了個茶葉鋪子,大少爺品味向來是好的,郡主便來捧個場。雖說這茶是給下人準備的,但要好茶哦,王家大少爺後日也要赴宴,可別落了他的面子。”
紅衣丫鬟也開口:“這是我們後日需要的茶葉量,周老板要是連這點客單都搞不定,以後的生意怕是難做啊……”
“生意嘛,能做能做。”青雲笑眯眯接過了客單,掃了一眼便報了個定金。
兩個丫鬟眼睛瞪圓:“你不是亂開的價吧?”
“價目表就在牆上挂着,”青雲有拿出來一個算盤,往她們那邊一推,“自己算啊。”
周盈回來後,那兩個丫鬟已經走了,青雲告訴她:“我的師妹喲,有情敵了。”
“情敵?殺了就完。”周盈有要緊事和他說,“明日我要約崔岳出來,試一試他。”
“明日?”青雲跟她勾勾手指,“後日湖陽郡主在承願橋下的畫舫設宴,大概和她女兒的婚事有關,我猜她相中的女婿是王懸,所以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要是王懸忍下去了,他就是個能拿捏在手裏的面人女婿,要是拿捏布料,便換一個再試。”
周盈思考結束:“我要和崔岳改一下約定。”
開宴當日,承願橋碼頭上熱鬧至極。
胡陽公主設宴,來的具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年輕人。
大家閨秀們相聚在畫舫的一側,才子王孫在另一側,任誰都看得出來君主這是要做什麽。
“王懸!”舊日的好友找到就落裏的王懸,靠着他坐下,“你幹嘛一個人在這裏吹風,那外頭的狀元郎可是出盡了風頭。”
“哦。”王懸對誰在出風頭沒有興趣。
畫舫被湖水搖晃着,他想起了在西北當斥候的日子,每日都在路上颠簸。
直到他不經意間把目光落到了隔壁的畫舫上,他怔愣片刻,凝神窺伺。
周盈和崔岳相對坐下,窗口斜對着王懸的位置。
周邊雜音太多太吵,角度也一般,王懸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看崔岳的神态,似乎聊得很開心。
他正琢磨着如何開溜,去隔壁找周盈,外面就出了亂子。
某太傅的兒子摔了茶杯,破口大罵:“湖陽郡主也是個體面人,怎麽拿這種不堪入口的茶葉來羞辱我們?”
湖陽郡主的丫鬟上來說道:“手底下的人蠢笨,把下人喝的茶端了上來,少爺息怒,貢茶已經在送過來了。”
“即便是下人喝的,也太糙了吧?”他眼裏戲谑,“京城裏還能買得到這麽難以下咽的茶麽?”
圍觀者,要麽覺得他過于跋扈,顧不上湖陽郡主面子,要麽覺得他就是故意找茬,故意不給湖陽郡主面子。
這茶有人喝了一口,也還行。
呵,王懸倒是心裏看得清清楚楚,到底是錦衣玉食長大的,演技只配在深宅大院裏用用了,實在拙劣。
這或許是湖陽郡主和他串通好的,也不知是要敲打誰。
那嗓子脆脆的丫鬟又開了口,她報了周盈茶葉鋪的地址:“這是京城剛開的鋪子,聽說靖初侯府上的大公子常去光顧……”
哦,原來是要敲打他啊。
王懸看戲的心情沒有了,他皺起了眉頭,不知道自己怎麽招惹到的湖陽郡主她老人家。
“既然王大公子常去,那想必和老板交情頗深。”太傅家的纨绔少爺搖把扇子到王懸身邊打轉,“不如把老板也請過來,讓我們也結交一下啊!”
打聽過消息的都知道他這句話是是什麽意思,哄笑起來,郡主這時候也不出面,王懸覺得這群人頗無趣,想要離開。
忽的,就看見周盈從隔壁畫舫往這邊走,他也來了興致:“老板走過來了。”
嗯???
衆人笑不出聲了。
那不是崔岳嗎!!
人群中有人念出了崔岳的名字,受邀而來的讀書人們先一步迎了上去。
“見過崔世子!”
“崔世子人中龍鳳,不愧是聖師後人!”
太傅的兒子被晾在了一邊,臉色不好看。
周盈笑盈盈地走過來,絲毫不被那群狂熱追捧崔家的門徒所幹擾,她站在王懸身邊:“我們的茶葉适合走關市賣到婁屹去,白池州的候縣關市不好進,不過剛才崔世子說,他可以托關系幫我這個忙。”
崔世子為何會幫這個忙?在王懸皺眉的時刻,周盈又說道:“叔父來信,說我的父母有了消息,問我要不要去西瓯……”
“不行。”王懸不等她把話說完,“你忘了前些日子的刺客嗎?”
周盈又說:“崔世子也說了,送往西瓯邊陲的糧草辎重月底出發,到時候看看是哪位将軍押送,我再拜托他送我一程。”
又是崔世子。
“你和崔世子聊的倒是挺多。”王懸轉身到護欄前,低頭看水。
最近談及西瓯的人過于頻繁了些,無論是吏部的陳年舊案,大理寺奉皇命查周盈父親的事,還是藍家軍要糧草支援,現在崔世子也願意送周盈南下。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把一些人推向那裏去。
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好好笑,周盈四下閑望,轉身和剛下樓的湖陽郡主以及她的女兒打了個照面。
不是什麽要緊的人,給她擺過臭臉的權勢很多,不差這兩個,周盈掃了一眼又挪開,看看江上風光。
四月中旬,鹿添收到了周盈的信:“護送糧草的将領是王懸。”
關遠存疑:“他是徐莅的人?”
“雖然徐莅還在拉攏他,但是他不是。”鹿添繼續看第二份信,嘴角一頓,“崔岳給了我師姐一條打入候縣關市的人脈。”
關遠來了興致:“誰?”
“莫守興。”
莫守興,鹿添在殿前司獄中見過的那個莫大人,那一枚出現在廢棄關市契約上的印章的主人。
但是崔岳哪裏來的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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