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易清站在井邊,生冷的風刮過石壁,扯得枯樹咔咔響。
記憶中的江南初雪,還不像現在這麽冷。
月暈朦胧,江水清淺,江南道上,風月正濃。
畫舫中咿咿呀呀傳來幾聲好琵琶,一身藍衣的青年人快走了幾步,繞了幾個彎兒,才來到瑤州城門外,混混乞丐們聚集的尾牙巷中。
這兒算得上是瑤州周邊最破爛的地方,但有時候又折生出危險的趣味來。
有賭徒提刀投骰,有混混街頭巷鬥,有年老色衰的青樓女當街販笑,有走投無路的父母鬻兒賣女。
黑洞洞的巷子裏,一盞燈籠都沒有。
往日裏,甩開胳膊做賭注的賭徒和一身劣質香粉味兒的風塵女全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層薄雪在路上積着,借着遠處瑤州城內水閣畫舫的紅光,照亮了一點路面。
他皺了皺眉,徑直往巷子深處走。
走到盡頭,一個顯已廢棄的,連門都沒了的屋子,往日是乞丐們最愛争搶的避風多雨的地方。
蘇易清頭也不擡,直接出刀。刀背在黑暗中一敲,果不其然聽見一聲悶哼。
躺在地上的唯一一個乞丐龇牙咧嘴,翻身而起,往屋檐下的臺階上伸腿一坐,“阿清,大晚上,動刀動槍?”
蘇易清眉毛一挑,收回刀,在牆上一靠,似笑非笑道:“秦大公子,這乞丐做得還舒心?”
秦顧笑了一聲,撐着頭,眯着眼睛看城內的水上連片畫舫,“甚好,甚好。”
秦國公的長孫來江南的第二十一天,尾牙巷中只剩了一個乞丐。
“好得很,”蘇易清笑笑,蹲下身子,一拳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秦顧連個聲響都沒有,直接倒了回去。身子碰到地面的一瞬間,人已游魚般閃到了門柱邊。
“搞出這麽大的動靜,把巷子裏掃蕩得一幹二淨,你是生怕楚家瞎了眼睛,看不見你。”蘇易清揉了揉手,冷眼瞥了瞥他,順手團了捧雪,在手中捏了捏。
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捂住眼睛,笑着道:“我都忍了二十天了,這二十天來,我光着胳膊和混混打架,拎着刀和賭徒賭錢,脫了衣服和乞丐争三分地盤,可今天,今天是個例外。”
他慢慢縮回臉上的手,盯着千瘡百孔的一雙眼睛裏,寒意突現。
“這兒的東西全是我沒見過的,前段時間,我只覺得熱鬧又可笑,可今天卻偏偏見了一個人,又是他啊,只遠遠地一見。”秦顧啧了一聲,站起身來,搖頭道:“簡直可笑,哪怕他還沒認出我來,我就因為他,覺得渾身髒陋低劣,讓自己都無法忍受了。”
從前,他看尾牙巷中的一切,只覺得都是活生生的人間,粗俗卑劣的熱鬧。可他站在巷尾,看一衫白衣漸行漸遠,忽然就對周圍的所有熱鬧都意興闌珊,覺得自己髒到了泥地裏。
他頓時就心煩意亂,覺得周圍實在吵鬧嘈雜又聒噪。
“所以今天,我只想靜靜而已。”秦大公子理所當然地說,一如在秦國府中,雲淡風輕對待下人說想靜靜。
那些下人就會瞬間消失,連帶長廊下的所有鳥籠和園子裏的珍禽走獸一起沒了蹤影。
“好吧。”蘇易清點頭表示理解,“不過今天實在不是個适合靜靜的日子。”說着啪的一聲,把一本圖冊丢給了秦顧。
秦顧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嘴角,薄薄一本圖冊在手中飛速翻完,他一揚眉,“好東西,楚家五樓十二閣,到底是要,一夜碎盡了。”
蘇易清想起什麽似的,沉靜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問道:“楚家勢大根深,何以如今,朝中百官盡無一相護?就連月前楚家骠騎将軍被罷了官,陛下大肆查抄江南水患貪贓,江南林知府也和啞了一般,向來和楚家同氣連枝的葉家,也未曾有其他動作。”
秦顧終于停下了笑,懶洋洋看着天上月亮,“勢大根深?。阿清啊,你以為那些朝廷百官是什麽?他們一個個,全是吸血食腐的蟲蟻而已。一個楚家,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它,有多少人在等着它跌下去?”他擡起手來,看着手心掌紋,嘲諷地一哼,“又有多少只手,想要把秦家,活生生拽下去?江南的那個葉家,你要知道他得了沈大人什麽承諾,一旦楚家敗亡,江南十六道,減免賦稅整整三年。”
他說累了一般,往地上一坐,撿了地上半根枯草丢嘴裏叼着,嚼了一半又吐出來,笑罵道:“作乞丐作上瘾了。阿清,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減免賦稅?朝堂裏的谕令,何曾能傳到百姓耳裏。整整三年的江南財力,就能買下林家、葉家和衛家。說起來,林家和楚家還算是姻親,楚雲平的母親,就是葉家當年的大小姐吧?”
蘇易清搖了搖頭,并不打算再聽,只晃了晃手,轉身。
忽而停住了腳步,有意無意地問:“你的主意?”
秦顧本來在看圖冊的手一僵,随即笑道:“哪兒能呢?都說了是沈大人的意思。”
蘇易清背對着他,挑了挑眉。
煙青天幕,一痕淡月,無人的巷子在黑夜中靜.
遠處,瑤州城內聲色連綿,琵琶急旋,紅裙翻舞。
兩人一時無話,不約而同,都擡頭看月。
“你倒是,真能狠得下心。”蘇易清淡淡地,握住了刀。
刀光在月色下,化了層水似的。
秦顧緩緩伸手,到臉上一撕一扯,平淡無奇滿是瘡疤的□□猛地揭開,露出一張劍眉星目極是俊朗的臉。
“狠心?阿清,這是我和他之間的鬥争。從三年前就注定了,無法避開的鬥争。”□□在他手裏被震碎成片,落在雪裏,連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你,不也是一樣?”
蘇易清手中長刀一抖,逆着光,無法抑制地嗡嗡顫動。
他大步往前走,眼中閃動着深寒跳躍的光芒。
“鐵馬三十匹,包抄烽火樓;海岳樓下另布投車暗器,長箭成圍,縱然兩樓互為援引,破滅不過須臾。至于太清樓……楚家如今的家主,文風過甚而武力爾爾,師父一舉得手後,且看他樹倒猢狲散吧。”
背後的聲音幽幽一沉,“可惜,偌大家業,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終究要化歸天地。”
蘇易清一側頭,手指在刀柄上輕輕彈動,眼中鋒銳戰意幾乎破體而出,“那是楚家的遺憾,而我,要去迎接和他的那一場,早已注定的戰鬥了。”
井上積雪,月色淺淡,有風徐來,樹影婆娑。
是個适合看江南雪,飲一樽酒的夜晚。
蘇易清站在井邊,楚雲歌站在井邊。
沒有人說話,只有心跳,在夜色中,微微地響。
蘇易清想起來很多事情,可偏偏想不起來他們究竟如何相識一笑,如何笑談千古。
在無數次輾轉的回憶中,他獨獨看見了,迷霧之外,彼時的蘇易清,眼中光芒四射,口中生死無情,步步為營。
他也記得,白衣公子提燈而來,字字帶血,問,阿清。
阿清……究竟是不是你。
那時候他們站得很近,可蘇易清眼中毫無半點躊躇。
如今……如今他們相對而立,時間漫長如千古,在月飛雲散的夜晚,不知多少心思化作塵埃。
他想不起來很多事情,所以他也無法揣度當初自己的心境。
記憶中的自己,雖然冷靜,但有激烈又飽滿的戰意,言談間,也有跳脫飛揚的痕跡。
而記憶中的楚雲歌,在臨風高樓上,吟酒擊劍,長笑且歌。
如今的自己,總帶着無數的空茫,不知往何去,往何歸;
如今的楚雲歌……滿頭白發,一心霜寒。
蘇易清不是當初那個蘇易清,楚雲歌,也不是當初那個楚雲歌。
等閑變卻故人心啊。
哪怕重新再來一次,當初的蘇易清和楚雲歌,也沒有再次相逢的機會了。
和他們的過往一樣,在火雪和戰鬥中,一起,煙消雲散。
後來?
記憶的畫卷緩緩打開。
江南的雪地裏,他站在臨風高樓前,看見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