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路有積雪,窗隔疏影,梅花在牆角,數枝。
天色,鋒利的寒氣刀子似的,叫人一哆嗦。
三人連夜往西奔逃,跨山掠水,走了整整一日,才離開影飛軍包圍圈。
山腳下的木屋裏,蘇易清拎着一尾魚,銀白細長,在手中像流動的一線光。
楚雲容正伏在桌上,聽見門開的聲音,一回頭就笑起來,“阿清哥哥,寒冬臘月,你從哪兒撈來的銀線魚。”又眨眨眼睛,瞅見楚雲歌不在屋中,抱起一個瓦甕就帶着蘇易清往院中走去。
院中有個老井,只是經年不用,井繩都快磨爛。
楚雲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看瓦甕中放滿水,軟聲道:“阿清哥哥,這條魚,你送給四哥吧。”
銀線魚在水中轉了個圈,渾身細小鱗片在黑夜裏閃着光。
蘇易清坐在石階上,輕輕嗯了一聲,也不問楚雲歌會要這條魚做什麽,只伸手在水中撈了撈。魚柔軟的身子在他手指上一舔,飛速游走。
蘇易清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随口問道:“雲容,你還記得……初次見我的時候麽?”
蹲下身子一眨不眨盯着瓦甕的姑娘,愣了一愣,低下了頭。
“記得的呀……不可能忘記的。”
“大哥以前一直說,四哥玩心重得很。從小,四哥得了什麽寶貴珍奇的東西,都帶到道觀裏給我一份。”
有上用的鹧鸪香,有桐州的細木扇子,有江南最好的絲綢繡成的衣衫,有家中珍藏了數十年的美酒。
沉浸肅穆的道觀中,每當一身風流意态的楚家公子出現,也就多了一分流淌的靜麗富貴。
他帶來皇宮深處的香氣,江南十六道的絹秀,帶來塞北西極的所有珍奇。
“後來,一個秋天的早晨,四哥悄悄跑道觀中——我很少見他有些緊張的樣子。他和我說,雲容,四哥帶一位朋友給你看。”
那時候,道觀的院子裏,千年的銀杏葉飄了滿地,一個天地都變成金黃色。
楚雲歌有些小心有些緊張,但很顯然又帶着點兒炫耀意味。
像無數個上午,他走到山中,把所有難得的寶貴東西都帶給最小的妹妹。
“我那時候想,這一定是,四哥最好的一位朋友啦……”
她頓時驚喜地站起身來,整理整理頭發,急急道:“四哥怎麽不早些和我說,我什麽都沒有準備,不是待客之道呀。”
銀杏葉鋪滿了整個院子,連石凳和石桌上都鋪滿了一層。
她穿過長廊,看到小小的石凳邊,站着一位藍衣青年。
天色湛藍,枯葉燦黃,他立在天地間,深藍色的一抹。
水色長刀,秀目鋒眉,牙白色的額頭。
在所有鮮明大片的顏色中,他像一片煙,在人間。
她剛要走上前去行禮,被楚雲歌一把拽住,兩個人小心蹲在門後面。
楚雲歌壓低了聲音,笑道:“雲容,你覺得如何?”
楚雲容撇了撇嘴,在他手臂上敲了一記,“四哥,這是客人來了該有的禮數麽?藏在門後說人是非!”
“哪裏哪裏……這可不是語人是非啊,等你大一些,才能明白。”
躲在門後的白衣青年,聲音裏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煙。
門後?
門後有雙人,探頭探腦,笑意盈盈。
藍衣青年搖搖頭,手腕一抖,收刀回鞘,天地霎然劃過一道水光。
他回過頭來,有些無奈般嘆道:“楚公子,在下看見了。”
白衣少女哧地一聲笑出來,理了理裙角,才恭身走了出來。
楚雲歌呢?
楚雲歌繞了個圈,從假山外穿進了院子,拖長了聲音喊阿清。
天高雲舒,清風徐和,有簫音繞屋穿行。
蘇易清一時無話,用手撚了一點兒積雪,冰涼的,在指尖燒成了一團火。
雲外楚天,江春舊年。
白衣少女低頭暗顧,瓦甕中,游魚一線。
她猛地捂了捂臉,哭道:“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好不好,他,他變得越來越像大哥了啊。”
她從小生活在楚家之外,離那一片清貴風流很遠了。
道觀中的院落裏,石凳上永遠刻着一方棋盤。
她常年坐在棋盤邊,看花開花落,看局中人不知身外事。
整個楚家的人,永遠都帶着一股難以拔出的風流書卷氣,飄搖在江南風煙中。
唯有四哥——他大笑着跳脫出來了,以一種對楚家而言,近乎頑劣的态度,走在江南的青樓紅燈裏,走在江南十六道上的匪寨山村中。
後來——後來她才明白,原來這世間的人,人人身處棋盤裏。
哪怕當年的楚雲歌,因為家門太高,想要超脫,終究也要義無反顧奔赴回那個楚家。
于是一夜火雪之後,他重又染上滿襟風雪,重又變得沉穩、容和,斂去了所有鋒芒。
雪,冷到徹骨。
楚雲容悲聲道:“阿清哥哥,我從小就矜傲于楚家的滿門風骨,哪怕離家遠了,也努力想活成楚家的模樣。可如今,忽然禍事天降,每一個風華靈秀的楚家人,就那麽死在了雪裏。”
一語至此,她滿臉淚水簌簌而落,滴落在瓦甕中,亂起一水波紋。
“我怕,怕四哥變成楚家的模樣,然後楚家就負在了他的背上,他就一個人,代表着楚家,和當初的大哥一模一樣啊。”
雪地寂悄,蘇易清長身而起,睜着黑色眼珠,一動不動看着門的方向。
白衣公子,倚門而立。
他溫柔、謙和、淡定地看院中積雪。
蘇易清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看着那張寂寞蒼白的臉,他很想說些什麽。
從來清澈凝定的眼睛,終于開始再一次迷惑起來。
楚雲歌,你究竟在哪裏?
從入山的那一刻開始,他看見的就是一個,滿身風雪,一襟寒月的江南公子。
可深淵之後的山崩地裂,究竟藏在了哪裏?
他想,他是看不清了。
這些出身高貴的子弟,極盡人間富貴與繁華。進,可一當百,縱笑長歌,揚劍擊敵;退,可肩并風月,哪怕刀劍加身,亦從容不迫。
他們永遠在看不清的面具下,用最疏和的一面示人。
蘇易清微微仰起頭,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曾今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楚雲歌?
楚雲歌快步前行,一把撈起楚雲容,揚聲笑道:“這麽晚,你不去睡覺,在風裏看什麽魚。”一面說着,一面不着痕跡地将她臉上的淚抹幹淨了。
楚雲容一扭脖子,抿着嘴,跳到地上。
她一面擦着臉,一面往後退,哭聲道:“四哥,你總是這樣,你總是說,該睡了,睡了就能忘記了,可是四哥,你自己都無法忘記的話,叫我怎麽忘?”
雪寒冰冷,一片死寂。
楚雲歌回頭看了看蘇易清,又看了看楚雲容,蹲下身子,和聲道:“雲容,逝者已矣,生者,唯剩歡笑了。”
當所有的人都死去不再回來,所有的悲傷與痛楚在一夜之間,如煙散盡。
活下來的人,只能用空蕩蕩的心,去面對這色彩斑斓的單薄人間了。
楚雲容猛地搖頭,往門邊退了幾步,“四哥,我無法忘,你也不可能忘。活着的人,只能背負着無盡的痛苦,在人間茍延殘喘而已。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你要掩去我的容貌和姓氏,讓我在無人知曉的村落裏活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如春花落地,靠在了門上,“可我,如何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只能帶着滿身鮮血,滿心仇恨,在遍地屍骸中行走,直至被燃燒殆盡。
那些花好酒美人圓的記憶,則變成了柴與油,催動着血上的火焰越燒越猛,日日夜夜,使人焦灼難安。
楚雲歌頓了頓,站起身來,沉身問道:“雲容……這是你選擇的路麽。”
白衣少女一牽身,正色道:“我楚家兒女,自有擔當。大哥的話,我無法做到。所以四哥,前行路上,我無法退。”
她不敢擡頭,垂着眼眸看自己的腳,卻聽楚雲歌極溫和地笑了起來。
“既無法退,雲容,就和我一道走吧。”
門嘩然打開,楚雲容小心克制地走進門,撲到了屋中。
月華流雲。風滿院。
蘇易清立于井邊,躊躇道:“你不該,帶着她一道冒險。”
下一刻,白衣卷雲般飄了過來。楚雲歌一掀柔軟狹長的睫毛,深深瞧了他一眼。
魚在水中游,月在雲中漂。
他提起白色衣袖,探進瓦甕。水面一蕩,銀魚倏然游開。
楚雲歌悠然一嘆,修長手指輕撫過魚身,冰涼細膩,光滑。
“此魚名喚嘉魚,常年生活在子規山深處,碧月泉盡頭。夏季喜食乳泉石沐,冬則出穴飲冰雪。故而多脂不腥,入口冰融。”說到這兒,他一笑,如玉手指在水下一劃,随即撈起那尾銀白的魚。
銀白色的,帶着渾身珠玉似的水珠,在月下泛着光。
魚剛出水,潑剌跳動,卻見他手一緊,扼住魚身,那原本光滑難捉的事物就直挺挺僵在他手裏。
他想起什麽似的,眯了眯眼睛,言笑卻更見風流,“說來,楚家當年,也有一道春日時鮮的菜。”
噗的一聲,是魚被放在了井邊石桌上,他用指腹輕輕抵着魚,使它不會滑落到地。
蘇易清看着他,皺了皺眉。
他從未見過楚雲歌傷心或失神的時候,似乎所有的過往,對他真如雲煙般散盡了。
可每當風吹過,他半數白發随風而蕩的時候,楚雲歌又近乎偏執地,在回憶當初的楚家。
那些回憶是毒,一點一點,能把深淵盡頭的人,心血都熬幹了。可時至今日,恐怕他用以活下去的,也只有那一份至甘至苦的回憶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
而挾過往而來的夢,又何其難得。
楚雲歌并不注意蘇易清的神色,只漫聲輕笑,眉眼間,風華自生。
蘇易清看着他,恍然又看見了夢中高樓裏的白衣公子。
“那時候,府中的廚子,立春一到便差人去深山中捕了魚。取尺徑銀盤,用銀釘三枚,将魚活釘在盤上,而後将盤倒扣在陶鍋沸水上,三刻功夫,魚肉盡數剝落,一絲一縷,浮于滾水上,如流雲千花。”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手腕一震,透綠簫管貼袖而出。
石桌上的魚,嘴半張着開阖。
冰冷的劍鞘彈出寸許,在夜色中閃着透人心魄的光。楚雲歌微微欠着身,劍刃一探,旋即順着細嫩魚腹剖開一線肉。
“最妙的是,水滾湯沸,揭開銀盤,上面只留一具白生生骨架。”聲音一寒,劍意脫喉而出,轉瞬又化作溫柔謙和的語調,“阿清,那道菜的名字,叫做涅槃。”
蘇易清心頭一冷。
楚雲歌說故事和當初的時候,總用了最平和的語氣,緩緩道來。
于是,活生生被釘死在銀盤上的游魚,在活着時候被熱氣蒸至骨肉剝離的痛楚,隔着他的聲音一點點往聽者的耳朵裏鑽。
他不動聲色地上前半步,抱臂而立,“凡死而後生,方為涅槃,而那條魚,死則死矣,何來的生?”
楚雲歌笑得眉眼俱舒,劍尖一挑,白得近乎透明的薄肉軟軟滑落。
那條魚吃痛,在石板上劇烈跳動,卻被按死在桌上,不得脫身。
他動作十分溫柔地滑過魚身,帶着點兒安撫意味,“何來的生?阿清,你見它死,也該見到它死後,皮肉碎裂,如蓮開合,化為高門豪第間,小春時節裏,最風雅清和的一道菜。”
蘇易清眉頭一跳,心頭不可遏制地郁躁起來。他正要說些什麽,被楚雲歌一個手勢止住了。
碧綠通透的玉管,冰寒如水的劍刃,銀白光滑的,剛從骨頭上撕扯下來的肉。
紅白肌理,薄如蟬翼,輕得,随風蕩動。
它在劍尖上飄動,如蓮,開阖。
劍華上,開出了冬日裏一朵白蓮。
蘇易清猛然明白,他口中的風雅,究竟是什麽情狀。
可他終究無法去認同,“用死,去成全他人的風華,那不是它生死的意義,更何況,你們成全的,連‘人’都算不上。”
城內一腔碧血灑三尺的江姑娘,山腳下,單身赴死的垂垂老者,才剛剛十四歲,就要背負着楚家的榮耀,走上一條不知生死的路的,楚雲容。
和……和拼勁了一身力氣,高昂着頭顱,一人面對影飛軍的楚雲歌。
哪怕死,也不能屈服和倒下,哪怕死,也要足夠驕傲,哪怕死……也要留下滿門高華。
究竟,值不值得?
蘇易清想,他永遠無法明白了。
從他醒來到現在,他遇見了很多不明白的事,可這一件……長路漫漫,心思難道,他無法認同。
“我明白你想說什麽,阿清。可……汝非魚,焉知其作何想?從小到大,我就活在楚家的風華下,那時候的楚家,實在太高,高得,我一輩子都跨不過去,那幾乎是我少年時候最大的痛苦。”
他嘆了一口氣,輕輕拈起一片薄薄魚生,在夜色下,通透細膩的肉質,幾乎倒映着天上月色。“可如今想來,那時候的我,享盡了楚家風華與富貴,還貪心地想要抛棄楚家的名頭,實在是少年輕狂。有些東西,從我出生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無法抛下了。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你,能夠忘記了一切,想重頭再來就能重頭再來。而忘記的福氣,實在不是人人都能夠有的。”他屈起手指,抿了一口魚片,笑了一笑。
“好甜。阿清,你看,死得這樣痛苦的魚,它的肉,居然還是甜的。”
蘇易清在看他。
看他言笑生輝,看他動作間,生死弭定。
立春時節,冰融雪消。
綠樽酒如泉,魚片紛似雪。舊愁不敢忘,而秋風又起新涼。
蘇易清望着天,月亮,燙傷幾乎燙傷他的眼睛。
那些東西,幾個月前,曾有人在他耳邊,一字一句,溫言軟語。
“魚性屬火,多肥美;氣味甘溫,補中益氣”
“去其皮,洗其血,沃以老醪,和以椒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道:“楚雲歌,雖然不是全部,但我總算想得起來一些。若多有一些時間,或許,總是能全部想起來的。”
當看見楚雲歌渾身是血滾落在地的時候,有些東西剎也剎不住,翻江倒海灌進了他的腦袋裏,帶着塵封的味道,山塌地陷般滾來。
他那時候坐在雪地裏,看楚雲歌看了好一會兒。
楚雲歌不可置信般回頭,嘴角帶了點兒隐約的笑意,“想起來……你想起了什麽?”見蘇易清頗有躊躇的模樣,他嘆了一口氣,眉宇間微有惆悵,“無妨,我們之間,總是新仇大過舊情的,再怎麽想,也不會更糟糕了。”
蘇易清聽得,心頭一陣恍惚。
他看眼前的人,像煙,像風,而無論如何,也摸不清的。
記憶中的他,踏歌長笑,擊劍虹飲;眼前的他,意态蕭索,滿襟迷煙。
蘇易清頓了頓,垂下眼睛,清冷的聲音裏帶着點兒,無奈。
“烽火樓,逐鐵馬;
海岳樓,擲飛失;
太清樓,以兵至入,取,敵,首。”
咚的一聲,碧綠的簫管,掉在了冰冷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