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冷風像霧一樣,慢慢透上來,将蘇易清密密麻麻裹住了。
他站在清朗日光下,覺得周圍,滿山風咽。
那座新碑在雪中閃閃發亮,懸崖峭壁上枯枝野草投下的黑影,在墓碑上飄搖招展。
蘇易清站在雪地中,身後蜿蜒小路往村莊中無盡蔓延。
楚雲歌,楚雲歌。
他忽然一笑,手腕卻忍不住抖了起來。
是了,自他在城中醒來以後,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或許是楚雲歌總是太過從容淡定,哪怕流亡途中,也優雅高貴如閣中帝子,滿身風華。
是以蘇易清從來沒有意識到:那位叫做楚雲歌的故人,一旦被滿山影飛軍追上,就要化作刀下亡魂,化為新塚白骨。
再高華的貴族弟子,再優雅的從容姿态,也會變作血和泥,在滿山白骨裏,變為游離野鬼。
涼氣将他的心團團包住了,寒風從胸口裏奔湧而出,在身體裏生長出利刃。
那些骨血中的刀,拼命扯動記憶的閥門,撕扯得他腦袋劇痛如裂。
太過于熟悉的感覺——曾經的他,必定是經過這樣的彷徨與猶豫,必定也是想過,倘若楚雲歌當真死了……
可當初的蘇易清,究竟做了什麽?
他猛地閉上眼睛,抱住了頭。全身的血往頭上湧,砰砰敲打着心中關死的門。
枯樹,驚鳥,新墳,薄雪。
蘇易清站在一場如夢的風煙中。
他像是落入了一場輕夢中。
夢裏有青石磚的路,是沉沉的夜晚。
轉瞬,路邊燈火如晝,如星河一彎。
他站在一串紅色燈籠下,看見了溫柔燭光中一雙清蕭眉眼。
他們兩人站在燈籠下,燈光将白藍二色的衣衫都染上了溫溫的暖意。
白衣公子手持一盞黃色燈籠,站在石磚上。燈光下,他的眼神模糊成一片。
“阿清,楚家五樓十二閣,三十五處機防,究竟是不是你洩露。”
這雖然是一個問句,可在楚雲歌口中,并無多少疑問的意思,反而帶着一重一重的嘆息,像水中漿打了無數遍的白衣,涼而沉。
霧中的蘇易清,緩緩後退了一步。
黑色霧氣又彌了上來,蘇易清咬牙抓住了記憶的碎片,用力回憶夢中的自己,在幢幢燈火中,在五色煙華下。
不要退,不要退。他在心裏用力喊,帶着我,去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
記憶的閘門急速顫動,霧氣如海浪翻滾,肆意狂奔。
青石路邊,無數燈籠連成一串串。
霧中的蘇易清點了點頭,嘴抿了一抿,輕聲道:“我不想騙你。”
楚雲歌的臉色忽然蒼白起來。
頭頂上的大紅燈籠忽地搖晃起來。他們兩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不停,像散亂又無處可平息的心緒。
如軟紅帳的燈光嘩然撕碎,冰涼寒氣從白色袖中無聲探出。
袖中飛出的劍光,扯碎漫天燈火。
管形,修長,微窄,冰涼。
霧氣被夢中的形狀奇異的劍瞬間擊碎,一場幻境霎時消弭。
蘇易清怔怔站在雪中,眼前似乎還停留着那短暫美麗的寒光。
他看了一眼雪中墓碑,下定了決心似的,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背後,新墳舊雪,無人立。
他走到村落中時,才看清周圍地勢,往子規山上的路,都被攔截在陡峭石壁外。
懸崖像一道巨大的門,将平原村落和山野橫絕成兩個世界。
他站在山的另一邊,總覺得,短短幾天,像經歷了一場夢。
可他不得不為了這場夢去努力,他總要想明白,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
村中的人并無多少和外界交流的經歷,見了一個負刀而來的青年,有些驚懼地看過來。
蘇易清把頭低得很低些,順着村中唯一的河道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湖前。
岸邊雜草叢生,這處村落被湖隔出來,蘇易清四處打量了一眼,也沒瞧見有船。
一邊提着鋤頭的老人啞着聲音告訴他,撐船的人,三四天才來一次,要等上幾天了。
蘇易清就坐下來,風吹得他黑色長發飄飄蕩蕩,他支着下巴,看湖面波水粼粼。
他要往哪裏去?
蘇易清不知道。
眼前的路,還很長。
當蘇易清站在江南蕭蕭風色中時,京城中又是另一番風景。
秦顧一頭黑發飛揚在京畿大道上,馬蹄下的煙塵都浮動着天下中心的繁華。
紫箭袖,黑貂裘;寶馬銀鞍,雕車香墜。
簡單的馬尾僅用金蟬铛束起,半掩額發下,劍眉微挑,笑意如燦。
臘月二十三,除夕将至。
秦顧策馬而行,路邊的販漿人紛紛側目,只來得及見一個富貴之極的背影。
他和沈從風用了三天的時間,從随州趕來,剛到了京城,就有內侍帶來聖上口谕,将沈将軍給招進宮去。
他剛好落個清閑,騎上馬就往安仁坊奔去。
安仁坊中的秦家大宅,覆壓數畝,紅亭赤闌,金沙玉潭,素來以富貴盛大的景象而聞名。
此刻,整個宅邸中都挂上了錦紗燈籠,要為除夕做一場浩浩蕩蕩的準備。
門前跪坐着雙石獅,黑色大門漆彩雕畫,舞女在欄杆間穿梭如雲。
馬脖子上的銀鈴響了一路,在距離大門數十米遠的時候,兩側窄門中仆從次第而出,有持瓶灑水的,有遞巾牽馬的。秦顧交了馬,揚聲笑道:“老三,磨磨蹭蹭,還躲在門後做什麽。”
他話未說完,兩步并作一步往家門中走,順手把外袍褪下,随手丢給身邊的仆人。
秦襄不留意被他拍到後脖子,痛得龇牙咧嘴,繼而笑道:“嘿,倒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錦明要嫁人了。”
秦顧挑了挑眉,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錦明是哪位叔伯的女兒,不算得很熟悉的姑娘,既然被他三弟這麽珍重地當做好消息,怕是嫁了位不錯的人家,對秦家來說,更是樁不錯的交易。
在門下站了這麽兩句話的功夫,即刻有小厮低頭快步行來,說老爺要見大公子。
秦顧拍了拍頭,哎呀呀笑了一聲,跟在後面往宅中走去。
穿過了幾處洞門,秦顧一面走,一面打量新春将至的家宅。處處裝飾得明豔堂皇,彩錦明燈,幾乎迷住他的眼睛。
走到一處發舊的房門前,四周寂悄無人,小厮行了一禮即刻退下。
秦顧整了整衣服,臉色一正,伸手扣了三下門,再擡腳往門內走。
屋內陳設,舊而煊貴。簾後,露出男人微白鬓發來。
秦顧一怔,跪在軟墊上,沉着眉眼,肅然道:“父親。”
動作端郁沉穆,唯有微挑眉眼,窺得勃發英姿。和方才朗笑疾行一身富貴的秦顧,判若兩人。
男人端起茶杯,青瓷漾着一灣水光。他看了看座下的兒子,悠悠道:“當初,沈從風讓秦家襄助,斬除江南楚家,以此換回秦氏一族得歸蒙山。”
秦顧微微颔首,雙手扶于膝上,窗外的光在他身上,落了一層白霜似的。
“那自然不僅僅是他的意思,況且陛下聖谕,讓你跟着沈從風,這筆交易,自然不能算錯。”
只是風險未免有些大。
讓秦家長子嫡孫跟在沈從風身邊,一邊奉帝王之令,斬殺江南楚家,為天下豪門作表;一面用以挾制秦家,不敢稍有異心。
天平兩端,一邊是秦家日日夜夜想要回歸的蒙山,一邊是沈從風與秦家,除滅江南楚家。
陛下往天平的一端,加上了秦顧的性命與自由。
當初秦家也曾想過,讓秦顧取中原王家的女兒,往天平的另一端,加上另一個王家。
同為四姓,一個是京城困馬,一個是中原飛雲。馬踏流雲,終有一日,或可奔離京城,馳騁江湖。
座上的男人抿一口茶,漫不經心道:“你可還記得當初說了什麽……”
秦顧慢慢擡頭,忽地一笑。
他長得十分俊朗潇灑,平常一笑,略見跋扈。可如今跪坐在地,滿身肅然,一笑沉淵。
秦顧頓了頓,沉聲道:“父親……我當時求的,不是機會,只是時間。”
他還記得,在父親提出讓自己娶王家女兒的時候,他轟然跪倒,伏地叩首,信誓旦旦道:“父親,我三年之內,必定帶秦家回歸蒙山。唯有嫁娶一事,敢請自主。”
那時候的秦家家主,看多了生死離別的一雙眼睛,也輕易看出了自己兒子的心思。
若是看中了尋常人家的女兒,不說三妻四妾,只要他樂意,養在家中看熱鬧也無妨;
讓他一力承但家族未來,而不肯輕言嫁娶,唯有——情勢不容,不能娶。
而秦家富貴滔天,焰勢逼人,不能娶的,只有,刀劍相見的江南楚家。
他以為秦顧求的是一個機會,等楚家滿門覆滅後,再隐去姓名,帶把那位姑娘帶回楚家。
可現在,秦顧跪在微涼,略舊的軟墊上,說不敢求機會,只不過,求一段時間。
秦顧看着父親的臉,仰起頭,窗外日光照在他臉上,浮起蒼白的光。
他慢慢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道:“父親,我所求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他從開始就知道,有些人注定無法相攜而行,所以只想要有一段,哪怕勢同水火,也唯有你我的時間。
現在,他的時間,結束了。
在江南無盡大火中,那一截柔軟如月華的素色衣衫,隐沒在濃黑煙霧中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所想要的,哪怕刀劍相伴的短暫時光,再也沒有了。
屋外碧水流轉,秦顧出門的一刻,臉上就挂起有些纨绔的笑。
走到長廊下的時候,看見一位滿頭金翠的姑娘,眉毛彎彎,眼神清澈,臉如寒霜,無半分笑意。
秦顧一頓,恍然道:“錦明妹妹。”
秦錦明淡淡看着他,語氣清冷,“鄉留哥哥,你們總算把我嫁出去了。吏部尚書,從此也可與秦家偃旗息鼓了。”
秦顧看着她發鬓上的金簪,日光浮動,璀璨得耀眼。
光的流轉間,時間如水,一閃而過。
他們很小的時候,也曾見過面。那時候,那位妹妹一向不愛金銀,只用琉璃挂飾,清素可愛。
當清澈的琉璃化為金翠,當不谙世事的少女行将出閣,時光易逝,人心,更容易變吧。
他又想到了江南薄雪,楚家大宅。
山光水色,遠煙空翠,白鳥亂雪,青溪湍流。
那是與秦家,絕不相類的景色了。
有人持劍行于風中,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下,如白鶴墜于人間。
錦明靜靜看着眼前的秦顧,看他眼神忽地一迷。
他們站在長廊下,有寒風穿過假山高門,刺得兩人骨血冰涼。
“大哥……秦家,算是豪門望族間,對于親情稍有執着的一個家族了。可就算這樣一個家族,也要踐踏着一個女子的心,毫不在意地把她的性命當做籌碼,把她的不幸,當做秦家的大幸麽。”
眼中有淚起,她努力擡起臉,不讓淚水滴落下來,“大哥,我若是沒有喜歡過人,如今自然不敢有怨。可一旦嘗過了喜歡的滋味,從此日日夜夜,如刀劍加身。大哥沒有喜歡過的人,或許不懂我的痛……”
秦顧猛地側頭。
他看着錦明的眼睛,笑容收斂,神色恍惚,“錦明,我曾經,是喜歡過一個人。”
長廊一片寂靜。
秦顧伸手,慢慢撫摸過眼前雕花柱子。
入手冰涼,像江南的雪。那時候,江南鋪天蓋地的大雪,從天上鋪撒而下,籠在楚雲平的身邊,像霧一樣。
秦顧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外柔內剛,光彩不彰灼;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錦明,他是與所有人都不同的。”
錦明聽得心思遙遙,輕聲問道:“那,大哥,為何不娶她入門?你并不像我,諸多受限啊。”
秦顧收回手,笑了笑。往日京城中策馬而過,滿目春風的秦家大公子就又回來了。
“後來,我把他殺了。”秦顧低着頭,嗤笑一聲。
風冷煙沉,苦葉急遽下墜。錦明身子一僵,瞪大眼睛看過來。
秦顧快步從她身邊走過,拍了拍她的肩頭,笑得不可自禁,“我說笑的,你莫不是當真了?和小時候一樣容易被騙啊,錦明。”
風舀起滿廊寂靜。
心有結,不堪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