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清日朗。
蘇易清站在風中,四下環顧,只見山雪漠漠。
林中,有一條細微痕跡,雖被仔細遮掩過,還是叫他一眼瞧出來。
日前在山上與秦顧談話時,被幾句話打發了自己過往。
朝廷中的挂名小官,常年行走在外,捉拿尋常捕頭力不能及的大盜與惡賊。
哪怕他現在忘記了很多東西,骨子裏的敏銳還在。
于是他抿了抿唇,順着那條蜿蜒痕跡往林中走。
腳下皆是冰晶,有野兔在他經過的一瞬間撲逃如飛。
除了鳥雀與走獸,這條路上倒是平靜得很。想來是楚雲歌一條秘密小徑,未曾布置暗器與機關。
擡眼四顧,白山煙水。蘇易清站在風中,冷風順着衣襟充盈滿懷,讓他忍不住微微一顫。
他又想起夢中長風,一場醉歌,且飲且笑,刀光亂簫。
一念至此,蘇易清仰起頭,任風吹起衣袖,如鵬欲飛。
一只,展翅五湖的鵬鳥。
那只藍色的鳥在雪林間恣意穿梭,帶起一陣冰霧。
不知走了多久,繞了無數小路,眼前忽地一亮,從逼仄野路走到幽碧寒潭前。
細窄飛瀑從眼前陡壁竄流而下,落入小小寒潭中,又順着潭邊山石,分為數股溪流,一路蜿蜒而去。
遠處積雪融融,腳邊水霧蓬蓬。被水汽融化的雪水,将厚壓壓苦葉濕得透亮。
蘇易清走得久了,往水邊一蹲,抄起一捧水洗了洗臉。寒冬臘月中的山泉,剛一入手就凍得一激,水撲到臉上,呼吸都滞了一滞。
他看到對面潭邊的山洞——即便被仔細打理過,也看得出人為破壞的痕跡。
蘇易清蹲在水邊,不聲不響,拆開背後的刀,放在水中洗了洗。
寒水從光潔刀聲上肆意流淌,光彎折在水中,在刀身上反射出刺眼的色澤。
他在猶豫。
他大約知道自己是誰,可還未了解過去的蘇易清。
咳咳如今的自己,面對數百人命,尚有顧惜之念,短短數月前的蘇易清,又為何……善惡不明,是非不判?
一個是他已經忘卻的過去,一個是他還沒有準備面對的未來。
修長手指挑起寒潭中的波紋,撈起一捧水,從刀鋒上澆下。
哪怕他忘記了很多事,想要承認過去的自己是錯的,依舊不是很容易的事。況且,他至今不知道,過去與未來,究竟誰才是對的。
蘇易清半蹲在水邊,輕輕拍了拍岸上亂石。順着這條路,他未必會遇到一個順心如意的答案,可如果現在不走,以後必定會,夜夜想起,都有迷惑與遺憾。
“那就走吧,沒什麽好說的。”蘇易清猛地拔刀,帶起一連串璀璨水珠,四散在潭面上。
他走進山洞,風吹過潭水,靜悄悄水面又恢複了幽碧平靜的模樣。
山洞高窄,顯然是人力打造而成的。當年的江南楚家,勢大根深,即便深山老林中,也有逃命山道、避身野屋,又是怎麽折在沈從風手中的?
蘇易清一邊想,一邊小心打量周圍石壁。腳下野草橫生,山洞深幽,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周圍都被黑暗籠罩,幽然生出詭異陰森的味道。
直到拐了個彎,才看清前方數十米的亮光。蘇易清手腕一抖,袖中石子打在路上,沒見到什麽動靜,才往前走了幾步。
走到這兒,漸漸生出石階來,縫隙中,野草掙紮着生長。
蘇易清走得不緊不慢。洞中有些過分的冷,他把手往袖中縮了縮。
突地,腳步一頓。
腳下輕微的響聲在洞中格外清晰。
他踩到了什麽東西。是硬的磚石。
雪地上似被人遮掩過,又讓他一眼看出的痕跡;子規山上的陣法與機關,偏偏他走的這條路順暢無比……
腦中念頭急轉,蘇易清心中一震,只聽耳邊隆隆之聲如雷霆炸響,周圍石壁嗡嗡震動,震碎一地土屑飛灰。
他瞬間擰身飛出,腳步急點,往來路撤去。洞頂上飛灰撲撲掉落,他飛出數米,在飛出山洞的瞬間,眼前巨大石閘轟然墜地,瞬間就激起一陣濃灰,土腥氣瞬間彌漫在整個石道裏,灰塵迷得他眼睛幾乎睜不開。
巨響震得腦海空白了片刻,片刻後,才在石閘前站穩了身子。
灰粘在他的頭發上,模樣有些狼狽。蘇易清扣了扣石頭,苦笑一聲。退路被堵死,他只能往前走。
哪怕當年的官職給他留下了非同常人的敏銳,可他……的确是忘記了很多東西。
于是,這一路走來,半點疑心都沒起。
楚雲歌給他留了一條路。
楚雲歌,處處布置得小心又刻意,一路引導他往山洞中走來。等他走到山洞中,不經意觸碰到機關,回去的路即刻被鎖死。
楚雲歌費心勞力,要把自己逼出子規山。說到底,他還是不會信任現在的蘇易清。
蘇易清搖了搖頭,往山洞的另一邊走。
走出山洞,眼前登時一亮,風靜天闊,腳下無數白林如霜。
遠處山勢漸低,露出廣闊平原,夾雜着數條如帶溪水,點綴着細密茅屋。
這兒,果真是出了子規山。
蘇易清擡頭,峭壁難越。這條路,果真是用來逃命的一條路。
百丈石壁,千鈞石閘,都擋得了追兵。楚雲歌倒是大方,輕易就用保命小路,把自己送出山。
蘇易清心情有些複雜,走了幾步,看了眼彎彎曲曲遍是積雪的路,要往村落中走。
往下走了幾步,他回頭一看,山洞邊上,赫然有新碑一座。被積雪蓋了個頂,冷冷地站在風中。
地上的藤蔓都在難見大雪中凍死,枯黃的枝幹千纏百繞,虬結成一團一團。
哪怕在風中死去這麽久,依然掙紮在地上,像是哪些游離在人間與幽冥的鬼,為一點生之殘念,不肯歸去。
蘇易清像被雷擊中一般,慢慢慢慢揚起了頭,死死朝墓碑上看過去。
因為動作太過僵硬,他聽見脖頸發出微微的咯一聲。
墓碑上的三個字。
是楚雲歌。
四下垂簾的房間中,燈火忽閃。面容端正的中年人沉坐燈下,青煙微袅,使他臉色有些模糊難辨。
“飛鵬在天?可惜……”沈從風翻開手中錦卷,手指不經意在墨字上拂過,發出極細微的沙拉聲。
立于門邊的秦顧欠了欠身,燈光照不到他的眼。站在昏黑中,他紫衣如墨,眼如古井。
“區區楚家,也敢掀浪。”秦顧恭敬道:“聖上英明,這等亂臣賊子……”話未說完,就被沈從風的手勢打斷了。
沈從風平靜地掃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秦顧便不再言語,往門邊更退一步,手卻慢慢攥緊,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漣漪。
他還是說錯了話。
楚家叛上作亂的底蘊不夠,那四姓之中,還有……哪一家?
他趕來随州的時候,趙公公已死,再一天後,随州城內迎來了沈從風。
算起來,他們離開江南,不過才兩天的功夫。
秦顧的思維在昏暗房間裏飄來飄去,他想了很多東西,江南的大火,死去的趙公公,忽然來到随州的沈從風……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沈從風悠悠站起,順手拿起案上的錦卷。
秦顧猛地一震,跪倒在地。
那雙偏瘦,有些長的手上,不經意地托着一卷錦卷。
背面是,明黃色的錦卷。
這是整個天下,最為尊貴的顏色。
最明亮的顏色,最柔軟的錦羅,承載了整個天下最尊貴、最淩厲、最無法逾越的命令。
整個堂皇天下,露出柔軟一角,落在這方錦卷中。
秦顧的手在袖底微震。
他不是為了害怕——從小到大,他在秦家高大宅邸中,看過很多來往的黃門郎。他也行走在深宮中,看到過先帝與當時的太子。
可唯有這昏黑房間中,柔軟飄忽的黃色,讓他手心發濕。
這就是天下。
這就是,君王。
哪怕身處鬥室,他仍舊聽見了帝王之令,仍舊,不得不跪拜一紙明黃。
帝王之令……可布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年輕的帝王,早在登臨帝位的時候,就躍躍欲試,急不可耐,像整個朝堂宣告。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何況四姓?
秦顧筆直的脖頸彎了下去。
而現在,那張足以讓他跪倒的錦卷,輕飄飄落在沈從風手中。
想來,這天下,也只有他不會為一紙帝王令,心神波動。
秦顧忽然想到了三年前開始,起伏在京城中的流言。
沈從風大人,和柔媚上,不舉仕途,位極人臣。
他見到沈從風的時候,覺得流言不過爾耳,可現在,那方黃色,從沈從風的指尖,一直燃燒到了秦顧的眼中。
沈從風忽地一笑,将手中錦卷放回案上,啞聲道:“陛下口谕,遣我回京。趙公公死在小寒山劍法下的消息,未免走漏得太快一些。”
除非,從他們動身的那一刻開始,消息也長了腳往京城中飛。
秦顧滿頭大汗,惶然擡頭,急急道:“大人明鑒,在下不敢……”
他的影子在燭火下搖搖晃晃。
有飛蛾迎着火,往燭心中闖。
沈從風有些惋惜地挑起那只飛蛾,漫嘆道:“自然不是你。算來,你也數月未曾歸家,不若趁此機會,與我一道歸京。”
他用商量的口吻,不容辯駁的語氣,将秦顧打發出了門。
走出門的一刻,秦顧看見地上水一樣的月光,頭痛得厲害。
月華灑照一整個天下啊,哪怕……哪怕秦氏一族,得歸蒙山,頭頂上也永遠站立着整個天下的主人。
這才是,君王。
楚雲平,你必定,懂得比我早。
心中似有野獸撕扯而過,留下深而長的痕跡。
那年芝蘭玉樹,迎風而立,渭水之畔的,天下中心的,那一分江南啊。
秦顧負手望天,有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