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深林,老屋,薄雪路。
無月無星,寒澗水汽自山石間胧胧聚起。
昏黃燈光從窗邊暈出來,唯有一支剛折的梅,橫在窗棂中。
繼而浮上了一只手的影子,緩緩取下梅花。
“是今天剛折的梅,卻又不在機關陣附近。”蘇易清瘦長幹淨的手拈了拈枯細枝幹,蠟黃的一朵花在他鼻尖晃了晃。“閣下在深山中,還能日日換置私宅,倒是叫人嘆服。”
楚雲歌斜坐在床,正倚着軟枕,挾了極細長的銀針挑出燭中蠟花。聞聽這話,低低笑了一聲。
“日日置換?何以見得?”
蘇易清拈着那支梅花,踱步走近,在他對面尋了張凳子坐下。
長夜漫漫,孤燈雙影。
火苗發出輕微的滋啦一聲,燭光在面對面的兩人眼中跳動不息。
蘇易清怔怔看着那盞雲紋燈。青白玉色,有赫赭的浸痕,火光在蓮形燈盤上晃動。他見玉色潤透,一時喜歡,用手扣了扣,才清聲朗氣地回答了問題。
“床上有積灰,窗前幹淨透亮。四張凳子,一張無灰。燈是近日被用過的,可屋中無糧無水,僅有早晨的一支梅花和幾身置換衣物。”
他十分客氣地交代了自己看見的東西,就不再說話。
顯而易見的,這兒僅是楚雲歌的歇腳小屋,或是夜晚稍作,或是白天停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處用以長久停留的地方。
楚雲歌彎了彎嘴角,手腕一震,床上些微積灰脊背即被內力蕩得幹幹淨淨。
他的身上是剛剛換下的,淺白微黃的綢衣,在燈光下還能隐約看見陰刻的紋樣。
“狡兔尚且三窟,我如今四處逃命,朝不保夕,自然不敢逗留一處。所幸,有楚家微薄家業……”
蘇易清支着下巴,看楚雲歌挾在指尖的,足有半臂長的銀針,像一縷欲散不散的清煙,渺渺杳杳。
錦衣,玉燈,銀針。
鋪在床上的,薄而涼的緞墊,繡着一山煙水。
若是秦顧站在這兒,必定會悠悠一笑,道聲富貴滔天。
數十年前,江南有繡娘名文,不繡凡花俗葉,只刺山水詩詞。她所留下的刺繡,千金難求。而楚家附近子規山上,這處楚雲歌逃命時也不會用以休憩的地方,竟鋪着一幅煙水霧山。
楚家百年煊赫,于此可窺一二。
銀針仍在燭火中跳動,針的盡頭,微微彎曲,像橫着一只欲飛的蛾。
在熾熱火焰中展翅向死的飛蛾。
這世上,生與死的距離,不過火起風滅間。
而情……更有多長?
雪山密林,寒風蕩蕩,所有無法言說的心思都蒸騰在小屋中。
楚雲歌手腕溫柔一轉,銀光如水飛流,似寒涼冰霧在皎潔指尖彙聚成煙,那抹極細的銀光,從指尖到眼前,将楚雲歌滿眼星火都絞成破碎琉璃。
蘇易清看得一怔。
他看楚雲歌濃長睫毛,下面綴着兩粒清蕭明澈眼睛,像被無數江南煙雨滌蕩過的溪中白石。
楚雲歌挾着銀針的手,骨節分明,微有薄繭,這雙手,該在烏檐白牆的三月風雨中,倚歌震劍。
蘇易清怔怔地看着那帶着寂寞的手。
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風呼呼地吹,門猛地嘎吱一聲。
蘇易清猛地睜大眼睛,一把攀住桌沿,可眼前那細細銀針挑動的光,仍未撫平滿心惆悵。
那只秀氣的手,用溫雅的動作,将美麗的銀針緩緩放下。
他只聽見似近似遠的溫柔笑聲,像帶着些溫度的水,将他殘餘的清明覆蓋了。
“阿清,可惜……機關并不在燈管中啊。”
蘇易清眼前一縷白發悠悠一蕩,像天邊柔軟殘雲,舒卷流散。
緊接着,他就陷入一場沉甜睡夢。
楚雲歌輕輕站起,小心提起衣袖。銀制的飛蛾,還在火邊長久停留……
藏在銀管中的雲生香,無色無味無煙,觸火即起,可生大夢三千。
“臨別相贈,唯有這酣然一夢了。”
楚雲歌推開門,提腳走了出去。
屋外,雪滿蒼山。
蘇易清在做一個夢。
他知道自己在一場難以醒來的夢中,四周沉沉如霧,他在雲間。
以一種奇妙的視角,他看見了自己,和楚雲歌。
天青地白,水光澤澤,長風浩蕩。
高樓百尺,臨水而立,樓頂高臺,四周紗簾被風卷得幾乎橫飛。
樓下,天水相接,波光起伏。蘇易清站在最高處,風吹散紗簾,吹得他衣襟鼓蕩不休。
兀的,在滾滾長風下,他生出難以自禁的豪情來。
光影浮動間,高樓有簫聲。
低沉甘美,優雅沉靜,輕輕一滑,典雅委婉的聲音從高樓嗚咽而下。
蘇易清心中一蕩,回身看去,只見對面扶欄上,楚雲歌斜身而坐,一身素衣随風飄飛。
唯有那雙皎潔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支玉色澄淨的簫。
那支碧綠的簫,不知被摩挲了多少遍,帶着些老舊的沉韻,沁在動作優美如蝶的手中。
蘇易清低頭一笑,兩人黑發在風中缱绻如鴉雲。
簫聲一滑,靈泉般跳躍而來。
是江南竹林中,煙雨中的竹根清泉,流遍了枯石奇花,籠起煙山飛雲;是三月春生,草長莺飛,花至遠方來。
瞬息間,簫聲一顫一擰。
是鴻雁自秋水驚飛而起,飛過莽莽江山,卷起萬山千水中煙塵如霧,長風如嘯。
漸有野馬飒踏而來,驚雷陣陣,吹散天地浮雲,蕩入四肢百骸。
若你曾見千裏平江,鐵劍長吟;若你曾見孤絕寒澗,輕舟直下;若你曾見,莽莽沙地長風無寄,青羽自九霄而下——必定也有疏闊襟懷磊于胸間,難以自禁。
高樓照水,臨風直立,有佳公子,持簫倨坐。
刀光翩跹而來,朗照一樓風煙。
簫聲急響,刀鋒嗡鳴。
光如游龍,委于九湖,彈指剎那間,自刀鋒化歸青天,飛躍四海。
高樓百尺,欲上青天。江南之外,當有一整個江湖的自由。
風如水,從頭澆灌到肺腑,雖無冷意,竟激得蘇易清兩眼一蕩。他斜斜持刀,踏着滿樓簫聲,舞刀如雲,一時酣暢淋漓,朗聲吟歌。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奏留雲借月章。”
刀光恣意驕傲,飛舞縱意,他随刀而行,在陽光與紗幔的間隙中,看見楚雲歌一雙幽深柔軟的眼睛。
忽地,簫聲峥嵘,從樓頂磅礴流瀉,将周圍聲聲色色、光水煙風都化作了劍影刀光。
每一粒手指彈動的音節都是揮舞的劍氣。
蕭然刀氣在高樓裏零落如雨,楚雲歌白色的柔軟衣襟在風裏獵獵掀動。
刀光在簫聲中暗藏、扭轉、舒展……
“詩萬首,酒千觞,幾曾着眼看侯王?”
周圍霎時深寒,連空氣都帶着肅殺鋒利,那道刀光終于沖破光影,自小樓中破天而起。
好浩蕩的一刀。
好輝煌的一刀。
漫天刀氣彌漫在整個高樓中,被風吹散入五湖四海,往一個叫做江湖的地方飛去。
飛在紅塵之上,飛在富貴之上,飛在一整個天地之上。
那是屬于刀者的傲氣與恢弘。
四周輕紗垂幔轟然炸開,如美人臨風,長袖鼓舞。
坐于重重錦幔紗簾下的楚雲歌,長發盡被激蕩得散亂如雲,随風飄揚。
他猛地直身而起,以簫為劍,灑然一笑,持玉橫躍。
手腕優雅旋轉,碧玉蕭身在長袖下輾轉。
無聲無息,聲息俱寂,失去了簫聲的小樓中,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輝!
刀光寒涼清寂,玉色燦若長虹。
當的一聲,簫與刀終于遇到了一起。
他們兩人靠得極近,樂器與武器碰撞出的光輝落在他們眼中,一個光燦如星,一個冰雪炸裂。
一瞬如光陰百載。
楚雲歌持蕭退行,吳衣當風。他朗聲長笑:“浮河泛海不知年,尊前莫問蓬萊淺!”
繼而抓過案上酒罐,一掌拍下封泥,綿長酒香霎時沖出。
楚雲歌揚起酒罐,長頸鯨飲,酒液自他棱角頗明的下巴淋漓而下,将衣襟澆個透濕。
酒氣在胸府內跌宕、激昂,他拎着酒罐,身未醉而心已半酣。
“我本卧雲人,偏行紅塵深處。”
酒氣浸入他明燦清輝的眼中,越發顯得他眼光如波。
“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刀氣嘩然入場,絞得四周銀光一片。
楚雲歌在漫天刀光中漸歌漸行。
蘇易清持刀力于他清聲吟哦中。
他們兩人,都碎在了滿樓刀光清歌中。
素色錦衣上的酒氣忽地逼近,一只微涼的手捉上了蘇易清。
刀光轟然寂靜凝定。
如無數飛羽,飄飄然,纏纏然,鋪滿了高樓雲臺,順風而下,流到了粼粼波光中。
蘇易清偏了偏頭,微微一笑,擡手搶過楚雲歌手中酒罐。
拿住酒的一刻,他看見楚雲歌被風吹散的頭發,盡散于眼前。還未抽身,就聽楚雲歌壓低了聲音,附耳道:“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洛陽兩字,輕而淺,似乎真帶上了些醉意,撩得人心上一癢。
且插梅花,醉洛陽……
聲音在耳畔漸漸遠去,蘇易清在冰涼空氣中驚醒。
他睡了很久,窗戶裏透出屋外朗朗日光。
案上燈油早已燃盡,唯剩一杆長長銀針。
他用手拈起銀針,想了想,拂袖而起。
楚雲歌,你究竟是,不再想見我,還是……
還是,如人所言,心機暗藏,所謀甚大,不敢同行?
門外,天風蕭蕭,故人,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