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楚雲歌被提着手腕,帶着渾身傷痛一氣奔出數裏,才在深山密林間堪堪停住腳步。
将近正午,天依舊是昏昏的。林間透着稀疏的光,漏在蘇易清濃長睫毛上。楚雲歌看着他的眉眼,忽地溫溫一笑,展顏道:“蘇公子好本事。”
笑容似暖還涼,在冰涼的風中一閃而過。
手腕上的血,順着撕裂長袖暈成模糊一片。楚雲歌輕輕提起衣袖,随手封了幾個穴道止住傷勢。
血在指尖染上潤紅的顏色。楚雲歌的手指瑩白而微尖,指甲永遠修剪得幹幹淨淨,如今乍看上去,倒像是春日閣樓中的姑娘,正用手指挑開一抹胭脂。
蘇易清的睫毛動了動,眼底清光一彌。下一刻,狡如靈蛇的手自藍色衣袖中飛速探出,不聲不響地直往楚雲歌後背大穴點去。
楚雲歌手指一僵,霎時衣袖翻卷如雲,手腕急震,錯開蘇易清的招式。
白色衣袍上的血跡還未幹,風呼呼地吹,楚雲歌的心空空蕩蕩。
他是知道蘇易清的。
年紀輕輕,已是沈從風關門弟子,一手長刀使得極好。
面容清俊,內心剔透玲珑,從來都有他自己一套處事行走的規矩。
數月前走進楚家的蘇易清,沉靜安定,從容與楚雲歌看江南秋荻,看月下花前。而轉身刀光一現,明晃晃引兵入瑤州,冷冰冰提刀破前緣。
楚雲歌緊緊攥住了手。
眼前的人,這麽善于掩飾自己——或說,他并不善于欺騙與掩飾,他只是本真。
所以他的笑是真的笑,他當初的心,也是真的心。而時間結束的時候,探聽完所有消息的蘇易清,轉身可換上一顆當機立斷的決絕心。
入得了紅塵,染得上俗欲,但翻身可脫,不為七情迷。
所以,當數月內,所有的人都在經歷生死與戰争的時候,他蘇易清仍可高高站着,高高望着,哪怕他忘得一幹二淨,哪怕他一無所有地歸來——他仍可以自由自傲地,想救人便救人,想重來便重來,想動殺機便動殺機。
楚雲歌幾乎無奈地仰頭,有細碎的雪落在他眼中,轉瞬化水,将周圍景色都剔得更加清朗明亮。
也只有這種人,有情又可絕情,才能将刀法修煉到如此境地。
蘇易清一招失手,輕輕擡起手腕,定定看了看指尖。
未晌,身側一聲輕笑,如金飛玉碎,“既要殺我,何必救我?”
他皺了皺眉,看向楚雲歌。哪怕渾身血污,依舊聲音清朗華貴,笑意優雅從容。
蘇易清搖頭,靜靜道:“你傷勢不輕,最好封住背後大穴,以免真氣一時走岔,反沖及心脈。”
楚雲歌眼光一凝,嘴角輕勾,似笑非笑道:“是麽……”
蘇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內心不知為何,多了幾分說不清的躊躇。
他一覺醒來,誰也不認識。這一天來見到的人,每個似乎都是舊識。有人覺得他應該提刀而上,斬殺楚雲歌;有人覺得他滿手血孽,再不信任。
可他全都忘了。
因為過去的。已經被遺忘的一切,現在的自己,哪怕半點善念也無法傳遞給別人。
一時之間,倒覺煩悶之氣大是郁結,可轉身不知往何而去,向前……向前也只有那不知是友是敵的楚雲歌。
“我……當真是忘了。”蘇易清頓了頓,緩緩開口道:“滿山影飛軍,或是從我入山開始,尾随而上。至于方才,我的确沒有殺心。”
他解釋得幹脆又冷靜,可正由于這一分冷靜,反而讓楚雲歌平靜了下來。
蘇易清并不會欺騙人。即便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他們兩人走在江南煙水長路上,蘇易清半個字也沒有騙過他。
他只是什麽都沒有說。
現在,蘇易清站在他眼前,極安靜地說:“你若不信,便不信吧。”
是這樣,又是這樣,煩躁從楚雲歌眉頭漸漸聚起,又漸漸消弭。
蘇易清總是這樣的,平靜随心,而自有他的規則。
所以他想要解釋的時候,自然也就解釋一兩句,而從不會在意對面的人,到底相信與否。
他當初在江南楚家,可以看盡風華,也可以轉身決絕。所有用以衡量是非的,永遠是他心中的法度。
別人從來改變不了他。
楚雲歌忽地想起,在自己提劍截殺蘇易清的那個雪夜,曾經問過他,究竟要到何種地步,才能讓你真正明白我一回?
那時蘇易清站在風中,月光将雪照得慘白。他靜靜看着刀,靜靜說,“除非,天地颠倒,山海翻覆,前塵盡忘。”
除非天不是那個天,地不是那個地。他不再是朝廷中的蘇姓小官,不是神威将軍的關門弟子,只是一個負刀獨行的藍衣青年。那麽他們兩人,或許還有一線并肩的機會。
現在,天地朗朗,山海浩蕩,可蘇易清,當真由于那一場厮殺,墜下山崖前塵盡忘。
世事弄人,竟然可到這種地步麽?
楚雲歌一時想要仰頭長笑,滿家血虐,上蒼用以彌補的,居然只是這嘲笑般的一線機會。
一線與仇人并肩而行的機會。
他站在寒風的冷笑中,覺得天地廣廣,不知何往。
“蘇易清,你如今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他哪怕說着無力又可笑的話,也依舊是笑着的。
蘇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澀。總覺得,那樣一副把所有情緒都用盡了的模樣,在某一個月色最濃烈的雪夜裏,看到過似的。
蘇易清吐了口氣,天氣太冷,他呼出的氣像一團霧,在嘴前飄着。
看上去,像一朵柔軟的白花。
佛經上說,優昙婆羅,三千載才得一開。
而雪林中目光交錯的瞬間,時光漫長如萬載長河,有優昙自唇上開。
楚雲歌的右手微動,直朝蘇易清肋下襲來。食指低飛,三指微蜷。
如果秦顧站在這兒,必定能想起這一道指法。
是一葉三千,剎那生滅。是渭水風起,煙動光飛。
如果蘇易清不曾忘記渭水畔的湘淚一劍,必定也能明白——當年那位長歌清嘯的楚雲歌,正由一場意料之外的血火,漸行漸遠。
蘇易清沉默不語,待那只潔白若霜的手掠至胸前的瞬間,他甚至往前傾了一傾。
風定雲平。楚雲歌如遭雷擊,身子卻是一僵。
手指靜靜停在了蘇易清胸前衣襟上。
藍色的衣襟,永遠寂寞在風中。衣襟上停着的手指,像老去的蝶。
手指微微顫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起一點幽青。沒料得蘇易清不退反進,他一時不及收納真氣,反而叫內力順着五指密密麻麻貫入經脈肺腑。
那是在血肉上舞動的痛,從江南的月夜裏,一直痛到楚家的火海上。
顫動的手指頓了頓,終于握成了拳,收回殘破染血的袖中。
“蘇易清,你回去吧。”不知過了多久,楚雲歌終于轉過身,半數白發無力垂肩,覆了滿背。
真氣反竄的疼痛抽絲剝繭般從體內慢慢離開,他平靜地體會疼痛從有到無,眯起眼睛,看了看指尖。
看着往山中緩步而去的楚雲歌,蘇易清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江湖和是非的機會。
或許,也是楚雲歌最後一次放走他的機會。
蘇易清看着那抹白色,飄乎乎在雪裏流淌。唯有袖底斑駁的血跡,在他瞳孔中開出燎原的火來。
在楚雲歌走到拐角處時,蘇易清忽而開口,聲音飛冰濺雪般,清冷如常,“願……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話尾略略上提,帶了些刻意的疑問。
那截碎金信箋上的飛揚字跡,沉穩端莊,可于筆鋒中,又可見清蕭清麗的痕跡。
楚雲歌一定,猛地揚起手,僵了半晌才慢慢放下,頭也不回道:“山高水長,何必相逢?蘇易清,那封信,我後悔了。”
蘇易清穩步上前,腳下積雪匝匝有聲,“若你曾遭逢冤屈,滿門血仇皆由我起,這一次,我還你清白。”
楚雲歌一驚回首,回首之後,目光寒涼如刀。他看着蘇易清,像是在回憶某個說不上日期的月夜,笑意也漸漸發起寒來,“蘇易清……你果真還是這樣。你想要的,從來不是楚雲歌的清白,而是想要告訴我,當初的你未必有錯,即便當真錯了,也能以一人之力,回轉過來。”
他從來任心而為,哪怕忘記了一切,也和當初一樣,只相信自己的法度,自己的道。
于是更可高高在上地看着楚家滿門人命,毫不在意地說,清白?我還給你。
蘇易清被揭開了一角心思,卻毫無尴尬,平靜道:“是又何妨?如今的楚雲歌逃命無門,所急需的,不正是一位襄助他逃出生天的人麽?”
深林雪落,有風來。
楚雲歌啞然,幾乎想要鼓掌拍案,終究只是搖了搖頭。只不過長發搖動的間隙裏,兩人各自的心思都一閃而過,難覓其蹤。
“幫我?在影飛軍追蹤下,在沈從風劍下,在秦顧眼下?”他低聲道:“不談聖上密衛影飛軍,不談三千輕兵入南苗的沈從風,單單那位秦顧,今日一見,你覺得如何?”
蘇易清頗為認真地想了一想,沉吟道:“雖見其勇,然粗莽魯直,難有大謀。”
楚雲歌嗤笑一聲,踱步往林中走去,只不過,這一次沒有拒絕背後的蘇易清。
野兔在積雪裏竄跳而過,壓低的聲音從葉間露出半星。
“千面人秦顧,秦鄉留。可惜,三年前見到他的時候,我也如你這般想。”
滿山皆靜人聲輕。他兩人沿上而上,直走了一個下午,待到月上樹梢的時候,才走到低矮小屋之側。
看出楚雲歌刻意帶他繞了路,模糊了方向,蘇易清也不言語,安安定定地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綴着。
月中薄霧滿滿白,滿襟星辰一袖風。
楚雲歌是個出身極好的貴族弟子,哪怕現下兩袖破碎染血,他依舊可以走得從容淡定。
伸手打開破舊木門的時候,也沉穩自若,如扣朱門。
木門咯吱一聲,搖搖地打開。蘇易清深吸了一口氣,随着楚雲歌的腳步走了進去。
回頭看,屋外雪寒月白。他隐隐覺得,新的人生将要開始了。
在月亮爬上樹梢的時候,他們口中的秦顧,策馬百裏飛奔至随州。
秦顧這個名字,說不上多妙。
可他的字,叫鄉留。
三顧其鄉,終不得返。
有些東西,刻在骨血中,在姓氏與名字間,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四蹄雪白的良駒在到達随州驿站的時候,悲嚎一聲,轟然倒地,竟是一氣跑得太快,累死當場。
驿站早被封禁,四周士兵與官吏遠遠迎了上來,為首小官看着地上的馬,将發抖的身子彎得更低了些。
一日前,朝廷的趙公公,橫死在随州驿站中。
秦顧抖了抖衣袖,紫色袖緣上還嵌着秦家金色族徽,在月光下頗為耀眼。
輕裘銀貂,紫衣寶馬,還未動作,一身富貴已極逼人。
他像所有好出身的貴族子弟一樣,眉眼彎彎,笑得有些跋扈。
哪兒還有白天裏,穿一身黑甲,口直心快、粗莽無謀的模樣?
秦顧漫不經心打量了一眼倒地的馬,随手揮了揮馬鞭,即刻有幾人欠身而來,将馬屍擡走。
看見身邊文官瑟瑟發抖的模樣,秦顧含笑道:“江赤尉,寒冬臘月,怎出了一頭大汗?”
被提及姓氏的小官腿一軟,強撐了許久的膝蓋與青磚咚一聲碰撞。
秦顧輕笑一聲,悠然走進驿站內。屋中,白布下的屍體早已涼透,血幹涸在石磚縫隙裏,黑漆漆一片。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不動聲色挾過一張柔軟綢布,輕輕擦了擦手,臉上笑意卻越發悠閑起來。
燭光昏暗的驿站中,薄利唇間的白色牙齒,像找準獵物的飛箭。
“楚雲歌,這一筆賬,需得好好算一算……”
他的眼神利如急電,聲音中,卻不見半點殺意。
那張綢布飄搖着落在血跡上,像舞動的白蝶,終于枯萎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