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付羅迦做了個夢。
本來這沒什麽可說的,是個人都會做夢——值得一提的是他夢見了在臨市讀書那會兒的事。
那四年多裏他跟他爸他奶奶住,他媽時不時過來看他一次——就跟他們去看爺爺的頻率差不多。一家三口會出去下個館子,餐桌上他媽會把一周內家裏學校裏發生了什麽事無巨細地問一遍。到這個時候爸爸的話就會變得很少,只在他媽對他的某個回答不甚滿意時不疾不徐打個圓場。
相比的的确确發生了的事,他媽永遠更在意“似乎”“應該”“好像”這種模糊詞後面跟的句子。回答針對這些的提問就要拿把鋼刷在腦子裏拼命地剮,刨出更多的似是而非,再強行蓋棺定論。
或許更早以前不是這樣。但在他中考之後,從他媽察覺到林阿姨的存在開始,日子就格外得難過了起來。
在他媽摔了兩家店的碗後爸爸就不再跟着他們一起出去了,三人聚餐變成了兩人會晤。
“我們是一路的。”他媽說。“付筠是個騙子。我們一起對付他。”
那時年紀小,因為他的确非常喜歡爸爸,就真的挺怕爸爸真的在哪天領回家一個紮個辮子的漂亮小姑娘——“你媽懷你的時候我一直盼着是個女兒”,爸爸跟他說過這個。于是他聽他媽的,去翻了爸爸的手機。
當時微信還沒有這麽普及,爸爸那個多年不換的手機甚至不是全觸屏的。他也沒有删短信的習慣,付羅迦把向下鍵按得都掉了一塊漆才看完了所有的消息。
看完後付羅迦就陷入了悲傷,這悲傷與他媽無關——僅關于他自己。
說實話,他覺得疏遠了近三年感情變淡漠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指天誓日說這輩子只愛他一個人的初中班長在不跟他做同桌後跟體育委員談起了戀愛一樣。他對他媽他爸即将破碎的關系沒有一絲同情心理——只是他當時比較幼稚,不能接受一直跟爸爸呆在一起的自己也成為被放棄的那個人。
他和他媽會同時被其他人取代。這是他媽一直在讓他相信的事。
爸爸當然沒法扛下兩個人的攻勢。所以他出走了,離開了有付羅迦和奶奶的那間屋子。
他去了哪兒不言而喻。
付羅迦不敢再有什麽動作了。他這時才發現他跟他媽的目标其實并不一致,他只想留下他爸爸,他媽想要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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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沉默了。
他夢見他媽拉着他的手,在臨市冬夜裏的街頭疾步行走。
他們要把消失了三天的爸爸找出來。
事實上他們最後找到了她,随後是僵持、争執、再一次的摔門而去和碎在地磚上的玻璃。付羅迦縮在角落,噤若寒蟬。
夢境則微妙地扭曲了現實。他們始終沒找到他,那條街永無盡頭。終于他媽肯停下來了,他感覺到肩膀一疼,他媽把他拎上半空。
他在空中滑稽地蹬了蹬腿。
“你別想走。”
這時候爸爸出現在街燈下,長舒一口氣,說謝謝你迦迦,幸好有你。
然後付羅迦就醒了。
沒有敲門聲,沒有喧嘩聲,沒有警笛聲,只有空調運行時輕微的風聲——因為隔音好,這裏連蟲鳴聲都聽不到。
房間被有着柔軟觸感的寧靜包圍着。
許之枔睡眠很淺,付羅迦稍稍翻了個身他就把眼睛睜開了:“……怎麽了?”
“沒什麽。”他看着天花板上極具設計感的頂燈,語調平淡。“反正也醒了,我去洗個澡。”
失眠了太久,他根本沒想到昨晚會沾枕就睡着。那件被汗濕透了一次又一次的長袖襯衫還被穿着,有些難受。
許之枔倒是換了睡衣睡褲,似乎對此絲毫不介意,此時一只胳膊還搭在他腰上。“好啊。穿我的衣服可以嗎?”
付羅迦無所謂。“長袖的都行。”
“幾點了……哇,這一覺可以啊,下午了都。”許之枔拿過手機,掩着嘴打了個哈欠。“這個電話……有點眼熟啊,是你們葉老師的?”
付羅迦原本遲鈍了的危機感瞬間蘇醒。他就知道。那個夢是再清醒不過的對未來的洞見——
無所謂了。他随後又想。一夜安眠換來了一個清晰的決定:下一步就去火車站,無論如何都要走。
“還有短信。她讓我看到了回電話。”許之枔看向他。“要我回嗎?”
“你回吧。就說……”他垂下眼,“就說沒看見過我。”
他進了卧室裏的小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漱。淅淅瀝瀝的水聲摻在許之枔的說話聲裏,偶爾讓人聽到“嗯”“好”“我知道了”這樣的詞句。
他看着鏡子裏的人發呆。
黑眼圈濃重,面色難看。
抖什麽抖,他想,有什麽可怕的?馬上就可以離開了。
去另一個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這裏。
如果他願意,能一起的話——
“付羅迦。”
他關掉水龍頭。“……嗯?怎麽了?”
“你媽媽轉院了。連夜去的省會,你外婆跟着。”
“……哦。”
“葉老師還說你外婆去過學校一次,她不知道你在哪兒,一直很擔心。”
許之枔随後補充,“葉老師就跟她說你在我這兒。”
他不太明白。“為什麽……?”
“葉老師問我們現在是不是真的在一起。”
“……啊。”
“我說是的。”
厚厚的遮光窗簾被拉開,窗臺上數不清的綠植郁郁成蔭。
“然後她就把電話挂了。”許之枔坐到床邊嘆了口氣,一塊陽光正巧打在他光|裸的膝蓋骨上。
付羅迦愣愣地看着他。“去省會了……什麽意思?”
……
付羅迦那個什麽模拟考結束後的第一天上午回了學校。
許之枔住的小區挺大,出了住的那棟樓就是一個綠化園林。他一頭紮進去後圍着中心花壇繞了半個小時,最後從應該是全小區最隐蔽的一個門出了小區。
那個出口臨着一條通向荒山的泥石路,沒有公交出租經過。于是他又退回來,正巧撞上還穿着睡衣拖鞋就追出來的許之枔。
“今天真要去學校?”
付羅迦看看他,上前一步把他頭發上挂着的一小截枯枝撥了下來。“去看看。”
“我還以為——”許之枔耙了耙亂蓬蓬的頭發,深深吐了口氣。“你起床的時候該叫我的。”
“你回去睡吧。”昨晚三點他從房間出來接水的時候許之枔還倚在露天陽臺上的躺椅看手機,看起來還神采奕奕。
“……這個手機我還沒設過鬧鈴,昨天晚上也忘了。”
付羅迦沉默了一會兒,“你以前起多早?”
他也是剛剛發現許之枔住的地方跟他住的地方壓根是兩個方向。但是許之枔以前卻說是順路。
“別想多了。”許之枔眯着眼笑了笑,“縣城一共就多大,騎自行車一小時幾個來回——”
“……你還是回去睡吧。借下你自行車就好。”
到學校的時候第一節 課過去了大半——主要是許之枔仍然堅持要跟他一起,因此就又花了點時間等許之枔上樓換衣服。
一進學校照舊有人圍觀,他盡量面不改色穿過人群上樓走進教室。
悄無聲息坐回去是沒法了——自己的桌椅上被堆滿了東西,有不少是外賣盒子。
他旁邊站了會兒,沒等到周臨涯有什麽反應又挨不住周圍人膠着在他背上的視線,就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
周臨涯肩膀一顫,飛速把耳機扯下,擡頭又是一驚。
“卧槽,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