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星期一的早晨付羅迦照着上課時間睜眼了,但睜開眼後也只是躺在床上不動。
這天起他媽的假期就結束了。
也許會有什麽不同。
……也許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媽在出門的前一分鐘才進卧室招呼他,“早飯在桌上。”一分鐘之後門口毫不意外地傳來了鎖門聲。
他這才翻身坐起,檢查了被子和床單,确認上面沒沾什麽東西後走到窗前,把窗戶開到最大。
不知什麽時候就已是盛夏了,清晨七點的風都是溫熱的。他沉下心來靜靜聽了會兒,有些艱難地在各種失真的聲音中辨認出了一道近在咫尺的蟬鳴。
他原本對“近在咫尺”這個距離上的判斷不抱有信心,但很快他就在窗臺枯萎的花枝中間找到了聲源。
一只蟬。
不清楚它究竟是怎麽進來的,但可以看出它現在迫切地想逃出去。可它好像不明白自己面前是塊玻璃,一下又一下往前撞着。
付羅迦在床頭櫃上摸來了一把印着小廣告的團扇,打算用這個把它擡着送到窗外去。那只蟬自然不清楚他的意圖,甩着頭左右閃躲。
莫名其妙的,他就是想做成這件事。下一秒他覺得自己成功了——團扇碰到了它。
但蟬鳴聲卻突兀地斷掉了。
他緩緩挪開扇子,蟬從半空重重墜落下去,幾截殘肢和一片薄薄的翅膀留在了白色的牆面上。
他盯着由撞玻璃改為撞地板的蟬看了會兒,然後把手裏的東西一把扔開,若無其事地進了衛生間。
他擰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聲中面朝着鏡子摘下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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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擡手就在鏡子裏看見左手掌側沾着點兒黑褐色的粗顆粒。他把那只手攤到眼前,上面多出來了幾條掌紋,紋路更規則,顏色更深沉一些,黑褐色就是從其中之一暈開的。
——看來昨晚他是真的失眠了,天亮時分做過的唯一一個夢根本就不是個夢。
他“夢見”手心裏有些濕潤,像有什麽動物在舔——譬如狗。再譬如,德牧。或者幹脆說,叫黑咪的一只德牧。當時他攏了攏手指,還以為自己可以摸到這個漂亮東西的溫熱唇吻。
可能是那個屏保連續幾晚在視野裏晃過,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心理暗示。
在“夢醒”之後那迷迷瞪瞪的一兩秒裏,他又輕輕劃下了一刀——在潛意識裏他清楚這個“夢”是怎麽來的,意猶未盡想再重複一次。
但這畢竟不是小女孩和她的神奇火柴的故事,第二個“夢”沒出現。于是付羅迦興致缺缺地等來了早晨。
他打開電視機,首先看起了新聞。
新聞的文字看着頭疼。有時候需要文字的時候字幕又不知哪兒去了,他看着主持人的嘴張張合合最終忍無可忍換了臺。
紀錄頻道正播放的是冰蓋上的帝企鵝群擠在一處禦寒。解說詞語速很慢,能讓他聽明白,于是他放下了遙控器。
這是一個系列紀錄片中的一集,播完整個系列剛好能耗完一個上午。
開鎖的聲音随着片尾曲同時響起。
“你——這什麽聲音,哪兒的水龍頭沒關?”
付羅迦如夢初醒。
……
“明天來嗎?”
“後天有個期末統考模拟。”
“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今天碰見你同桌了,她問我為什麽請假這麽久。”
“趙敏轉學了,下午辦的手續。”
最後一條消息讓付羅迦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輸了又删删了又輸,最後發過去這麽句。
“為什麽?”
“不太清楚。學校領導不讓宣揚,陳鋒也只是提了一句。楊琦大概跟我說了下,好像是學校這邊要求的,領導怕出事。”
付羅迦眯着眼,因為有不太熟悉的名字,所以他反反複複讀了幾次才明白意思。
“她爸好像還巴不得——她回鎮上讀了。”
“……這樣。”
他慢慢算了算,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學期還有不到半個月就結束了。理論上來說,他所在的這一屆學生馬上就要進入高三。
但是問題在于現在他不去上學的原因複雜了一些。
葉老師昨天打來了電話,他媽當着他的面接的。
她說,“付羅迦這幾天情緒過激,還需要調整。”
他承認這些都是錯誤:不該忘了關水、忘了桌上的早餐,不該在室內溫度直逼32度的天氣裏穿長袖坐在沒開空調的客廳,不該在她連續叫了自己三聲時仍毫無反應;但刺激到他媽的好像不是這些表象,而是表象下的某種預示——
“讓你在家裏帶着你就開始不正常了是不是?”
付羅迦慌亂地垂下眼,努力在餐桌前坐得更端正些。
“你這套是跟付筠學的,還是無師自通?也對,你們姓付的多多少少腦子都有點問題——都怪付筠那個精神病院裏的爹,你們一家子的基因就是從那裏開始爛的。你畢竟姓付,是不是?
“你們就是想逼瘋我是不是?付筠不行,就換你接着來——折磨我,不讓我有一分一秒好過的時候——
“——既然你們都想走,為什麽在一開始要來?”
她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左手按在上腹部,以一個看上去像是在忍痛的姿勢佝偻着脊背。“我究竟是哪一點對不起你們這些姓付的?”
付羅迦仿佛沒有察覺到什麽——他只是趁她無暇顧及的時候把混進炒飯的芹菜莖撥出來扔了。之後她很早就去睡了,進卧室之前還去了趟衛生間。
付羅迦朦胧間聽到了嘔吐聲,但這聲音迅速被馬桶的沖水聲覆蓋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沒管桌上基本沒動過的飯菜,也進了自己房間。
可能是因為一天沒睡,這次跟許之枔聊完後他就覺得困,努力了那麽一小時左右還真的成功入了睡。第二天七點左右他聽到了碗碟碎裂的聲音,本來想思考一下外面在發生什麽,結果翻了個身又睡着了。
碗碟被打碎直接導致了廚房停火,冷透了的飯菜鋪在地磚上無人清理。一整天裏他媽一句話也沒跟他說,也沒有任何要做飯或者是點外賣的意思。
他虛掩着門坐在窗邊,把地板上幹透了的蟬埋進花缽裏,然後撈起挂在手腕上的衣袖,在小臂內側找到片還算光滑的皮膚随意找了個角度劃下了一刀。他還是不敢弄髒東西,所以劃得依舊不深,像在做小學生的刻字游戲。
細細麻麻的痛像電流一樣從手臂竄至大腦,他感覺到了極輕微的興奮感和一絲清涼——蟬鳴聲撕裂了圍繞着他的虛幻的喧嚣鑽進耳朵,風聲重新變得輕柔。
他想起在讀初中那會兒的夏天裏,爸爸會在每周三買一只三筒冰淇淋帶回來,哪怕他們兩個人都不是特別喜歡甜食。化掉的巧克力還曾經弄髒過他白色制式襯衣的衣領。女孩子應該會喜歡——如果他還對林果然或者是滿滿保留着這個習慣的話。
腦海裏突兀地出現了爸爸站在櫃臺前,略顯局促地跟店員說話時的情景。
——為什麽要買這個呢?
——因為彩色的東西能讓人開心啊。
那時他沒問出口的是,為什麽不開心,因為今天我們去看了爺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