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付羅迦送開門把手後退一步,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媽問,“誰啊?”
付羅迦又轉過頭看着許之枔,試了好幾次還是怎麽也發不出聲。
在他生出幹脆關上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門的念頭之前,許之枔伸手扶住了門框,微微擡高聲音:“阿姨好,我來給付羅迦同學送今天發的卷子。”
他媽沒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羅迦感到十分茫然。
“我進來啦。”許之枔邁過門檻,手裏的塑料袋發出窸窣聲。付羅迦低頭,發現裏面還真的是用文件袋分類裝好的試卷,伸出手打算接過來。
“你是?”
付羅迦手指一抖又縮了回來——他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了門廳拐角的陰影裏,冷不丁問了這麽一句。
“我是付羅迦之前腿受傷的時候來接過他的那個。”
許之枔沒說名字,但他媽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麽名字?”
許之枔顯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羅迦身上輕輕掃過一圈。“我是許之枔。您可能之前聽過我?”
“你就是那個許之枔啊。我知道你,進來坐。”他媽轉身走開,“喝果汁嗎?”
付羅迦聽到冰箱門被打開的聲音,上前猛地扯過許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謝謝……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輩子那麽久的時間沒說過話了,聲音嘶啞難聽。
“你又感冒了?”許之枔伸手往他頭頂上摸,“發燒了嗎?”
付羅迦在那一瞬間覺得心髒來到了咽喉處——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為反胃把它嘔出來。
他躲閃的動作幅度大到讓許之枔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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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付羅迦閉了閉眼,“你快走吧。”
“許同學怎麽還不進來呀,在門廳站着幹嘛?”
“啊,好。”許之枔套好鞋套往裏走,付羅迦在原地又站了會兒才跟上他。
“許同學跟付羅迦不是一個班的吧?”他媽把兩杯果汁放到了桌面上,擡頭朝許之枔一笑。
“嗯。但他班裏的人都不知道他住址,所以我順路來一趟。”
“謝謝你啊許同學,你幫了我們這麽多忙,現在又來給付羅迦送東西——”
許之枔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很快又笑容滿面:“沒事的,都是同學,再說也不是很麻煩。”
“喝果汁啊。”他媽把杯子往前推了推,“在冰箱裏放得不是特別久,溫度剛剛好。”
許之枔點點頭,端起一杯沾了沾唇又放下了。
他媽盯着杯子。“不喜歡嗎?”
“啊不是,”他又灌下去一大口。“很好喝。”
付羅迦拽着拖把往卧室走,被他媽叫住了。“你幹嘛?”
“……拖地。卧室還沒拖。”
“剛剛怎麽沒見你那麽積極?你同學在這兒坐着你倒急着拖地了,你就說你是什麽毛病吧?”
付羅迦退回來,許之枔看向他,他低下頭。
“都是給你的。”他媽指了指另外一杯。“不要客氣。”
“付——”
“他不喝。都是你的。”
付羅迦還是沒看他。
很久後是空了的杯子輕輕擱下的聲音。
“許同學晚上還有課吧?”
“嗯,六點五十開始晚自習。”
“那留下來吃飯吧?”
這麽一陣下來應該沒人想繼續呆在這裏了。許之枔說“不用了謝謝阿姨”的時候付羅迦感受到了轉瞬即逝的輕松,像身上三噸重的石山往湖裏沉了一顆小石子。
“阿姨我能用下廁所嗎?”許之枔站了起來。
付羅迦拿着兩個杯子正準備去洗的時候廁所裏的許之枔突然出聲,“麻煩問一下,這個燈的開關是哪一個啊?”
“右邊。”他媽回答。
“那個,右邊沒有開關啊——”
“付羅迦,去給他開。”
付羅迦進去的時候許之枔并沒有站在開關跟前,而是倚在洗手臺邊。他明顯是想說什麽,但付羅迦裝作不知道,轉身找牆壁上的開關。
明明很顯眼。
“什麽時候回學校?”
熱源從背後靠近,呼出的氣噴在他的側頰。
他一下子不太敢回頭了,開關也遲遲不摁下去。傍晚的光線本來就很黯淡,牆上的兩個影子模糊得像是沒有邊界。
“不知道。”他用氣聲說。
“為什麽又删我微信?”許之枔也開始用氣聲說話,問這一句時難掩激動。
“……”付羅迦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別再聯系我了。”
“怎麽了?”聽得出許之枔在強作冷靜。“為什麽不能?”
付羅迦終于按下了開關,柔和的銀色燈光輕輕鋪開。“……衛生紙在旁邊的藍色盒子裏。”
“我不是來上廁所的。那些東西我都知道在哪兒——我又不是沒來過。為什麽不能聯系你?”
“她——”付羅迦像被燙到一樣甩開許之枔環到自己腰上的手,磕磕巴巴地解釋:“她會知道。”
許之枔瞬間明白過來了。“你手機在她那兒?”
“……都在她那兒。”付羅迦終于擡頭與他對視。
這個晚上跟往常似乎沒什麽不同。在床上安靜躺倒淩晨兩點半左右,他從床縫裏掏出了許之枔塞到他褲兜的東西。
拿在手上明明很輕,可在來得及找個地方藏好之前這玩意重得仿佛随時都要掉下去,還總得提防着薄薄的褲子勒出兜裏東西的形狀。
不過好歹證明了自己還是能做成一件事——所以他是相當情願地被折騰得大汗淋漓,乃至于今天一天都沒有碰過枕頭下的刀片。
一部手機。
跟他的手機是一個品牌但是是不同的機型,鎖屏是嘴裏叼着一只鉚釘靴的黑狗。
……它應該是叫做“黑咪”。
“所有的密碼全是‘6666’。”
“你——”
“我還有個安卓機,你先拿着吧。有人找不用理。那些社交賬號——”許之枔停頓片刻,“你想用我的就用吧,不方便的話就登你自己的。再不行跟我說一聲,我去買卡幫你注冊個小號。我那個手機的號碼是通訊錄的第一個,記得回我消息。”
“我其實不需要——”
“我需要。”
許之枔的各個社交平臺都很安靜,打開應用才知道他基本是給所有人、所有群組都設置了消息免打擾,消息欄裏有無數紅點。
付羅迦有些不知所措。“隐私”這個詞一晃而過,不管怎麽說,這些本不該由他看到的東西必然還是會成為負擔。
他不習慣袒露出來的任何東西。
許之枔往這個手機裏發了很多條短信,然後告訴付羅迦他的另一個微信賬號叫做“731”。
在添加了這個賬號後許之枔問他,他是因為什麽回的家。
付羅迦想了想,“一個親戚去世。”
“啊,抱歉。”
“沒事。大家都覺得沒什麽,沒幾個人傷心。”
“最近覺得怎麽樣?”
“還好。”
“你臉色很白,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挺好的。”
“那下周一去學校嗎,我過來接你。”
付羅迦回,“我不知道。”
……
那部手機在之後的存在感比付羅迦想象的要低很多。他在白天幾乎就不會想到它,盡量使自己沉溺于冗長的電視購物廣告、敲出清脆聲音的碗筷和花灑霧氣騰騰的水幕裏。只要關注到這些,時間将不再成為敵人。
然後在晚上的時候以拿出手機替代拿出刀片,找些同樣也能使人投入的事情做,譬如錄下一段音頻再播放。然後他發現原來在他聽來震耳欲聾的狂風嘯叫聲在手機聽來只是一陣若有若無的窸窣,讓他聽來心驚肉跳的刺耳刮擦聲在手機裏也只是遙遠得幾不可聞的車輛行駛聲。他樂此不疲地做着這種對比,直到這些聲音再次淹沒他。
許之枔的消息他每每都按時回複,大多數時候他都能做到游刃有餘。但是當許之枔說“想見他”之類的話的時候,他還是只能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一句“對不起”。
以防萬一,他已經在學着不再需要許之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