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麻将桌上的人換了幾個。他三舅不知什麽時候也進來了,仰靠在沙發上,聽見腳步聲就轉過臉。
然後應該是被付羅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
他媽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幾上抽了幾張紙。
“怎麽了這是。”三舅站了起來,壓低聲音問,“哭得這麽傷心?”
他媽尴尬地笑笑,估計也是覺得不太好解釋——換作是在家裏她可能直接就爆發了,但在今天這個場合裏,“哭”倒是最無可指摘的一件事。
“……你又哭什麽哭?能不能別給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臉上一抹,讓眼眶都變了形。
“沒事,傷心的話哭一哭也沒關系嘛……”三舅嘆氣,“他姨婆在他小時候抱過他呀,還記得是不是?——你們都過來坐吧。”
他媽沒再說話。
他不知道整個下午麻将桌換了幾輪——總之到了後面來的人越來越多,沙發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進來。三五個人圍在一起打起了撲克,腳邊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殼。
他媽過去接待客人,應該本來是想把他捎帶上的,但最後只留了他一個人坐在那兒流淚。
有幾個小孩在看見沙發上的他時都十分好奇,探頭探腦想要過來。于是他彎下腰把頭進了手臂裏。
“你趴着幹嘛?”他媽經過的時候不忘數落,“你看看你那個樣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個人裝出些怪來!”
“哎哎哎你別說他了,是沒睡午覺犯困了吧?讓他睡會兒呗。”
“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發神經——”
剛有了點止住的意思的眼淚不知怎麽一下子又洶湧了起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剛剛手臂上對着臉的地方濡濕一片。
他媽很快又被叫去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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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一成不變的喧鬧聲聽久了就開始迷糊,然後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擡起頭的時候天色暗了下來,屋子裏的人聲依然分貝未減。
……他媽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這兒睡着。
他覺得自己平靜下來了。
小茶幾上的果盤裏又添了新的瓜果,旁邊還有把挺秀氣的小刀,應該是拿來削水果的。他拿起來沒比劃幾下就有人提議,“小孩都餓了吧,這圈完了就都去吃飯。”
其餘人紛紛附和,麻将聲隆隆作響。
在他媽看過來之前他把刀規規矩矩放回了原處。
他沒想到吃了晚飯回來後這裏就能變個模樣:看起來不再跟茶樓包房一樣,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間沒原先那麽逼仄了;那個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臺周圍亮起了一串彩燈,有人在上邊調試音響設備。
連在角落裏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說氣氛變活潑了——因為氣氛本來也沒有十分肅穆,付羅迦沒發現有誰在看到這些後神色異樣,于是也就不覺得奇怪。
“請了個樂隊……可以點歌,我問了下價錢,好像說是30塊一首。”
他聽到有人這麽說。
他下午坐的那個沙發還沒被撤走。他裝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認那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污漬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更別說現在燈光還調暗了。當時他是不太腦子清醒才會手忙腳亂蹭到沙發上去——紙明明就在手邊。
音樂響了起來,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
三舅在旁邊跟着哼了起來。“這首歌——”
他以為自己會聽到一些與逝者有聯系的評價,譬如她生前最愛的歌就是這首。結果三舅只是說,“——調子特別好聽。你們小孩肯定欣賞不來。”
“……是很好聽。”這句話确實發自內心。
“哎——我的老天,姑爺你怎麽來了啊?”
這句突兀的話音一落下氣氛就驟然一變——付羅迦确信有好幾道有來有往的眼風貼着他刮過去了。
說話的那個是他一個已經參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個表舅的兒子。那表哥叫的姑爺……應該就是付羅迦該叫“姨公”的那位。
他本來對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從剛不久前他媽的話裏他大致推斷出這時候出現的這個人恐怕不太會受待見。于是他默默退後幾步給人讓出位置,又坐到了那個果盤前邊。
“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麽了呢,錢提前輸完了?”
“還想得起給姨媽守夜嘛,我還以為他早忘了。”
脾氣好的立刻打圓場:“先不說這些,來坐坐坐——”
那位姨公不發一言,但是接了根別人遞來的煙。付羅迦看着他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低着頭走到人群的邊緣處,挎着肩膀給自己點了火。
議論聲一直沒停下來。
很快付羅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響起的時候他有點奇怪地往舞臺上看了一眼——樂隊開始彈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
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還要老。
估計不止他一個人覺得奇怪,因為這個房間漸漸安靜下來了,最後只剩下音樂聲和一道……聽起來無比情真意切的哭聲。
他那個姨公手指間拈着個煙頭,哭得渾身顫抖。
雖然尴尬、憤慨在這時候似乎是更為正當的感受,但付羅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或許這應該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歡的那首歌。
他垂着頭,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圓潤的新鮮血珠抹開。
……
“我明天去學校嗎?”
在碗筷被收進碗櫥裏之後付羅迦問。
“你還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
這是沒戲的意思。
“……總得上學吧。”話是這麽說,他心裏情緒的起伏卻不大。
想想是比較滑稽,第一個不想讓他上學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媽不說話了,他轉身出了廚房進了自己卧室。
還鎖了門。
幾分鐘後門把手被轉了轉,意識到打不開後他媽就開始敲門,“你又進去幹什麽?!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
他把東西重新放好又去開門,“手機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還是總忘。
“電腦呢?你是不是開着電腦——”
“網線你拔了。”
“那你在裏面幹什麽?!”
他語氣輕松,“透會兒氣而已。”
“怎麽,覺得我讓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滾,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誰來出錢養你——”
“……就是覺得有點頭昏。想睡會兒。”
“你幾點起的床,現在又想睡?少給我找什麽借口!”
“……”随便是什麽都行。“地板我來拖吧。”
客廳的電視機在放新聞,某地地震,某地車禍。好像有無數個地方在舉辦着跟昨天一樣的儀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尋常——
門鈴突然響了。他恍若未聞,在他媽開始對許久不斷的門鈴聲表達不滿時才把拖把杆靠到一邊的牆壁上,直起腰去開門。
手碰到門把的時候他還在想,誰會來這裏敲這扇門呢。
然後他就看到了站在門後的許之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