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想也不想就掄起胳膊砸到門上。這一下——如果不是幻覺的話——甚至讓客廳窗戶的玻璃也跟着重重一顫,仿佛要從框裏跳出來。仿佛上了瘾,他砸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敲敲敲,敲你個先人*?!有病是不是?”隔壁的門應該是打開了,有人沖着這邊喊了一句。
他停了下來,不自覺地開始發抖。或許同時還惡心眩暈了一會兒——然後他蹲下來抱着膝蓋,後背抵着冰涼門板,脊椎一陣陣刺痛。那個人似乎還不盡興,繼續罵罵咧咧:“日|你媽大晚上的搞些啥子名堂*——”
“你給我過來——!!”他媽的聲音同樣高亢。
鞋櫃在他旁邊,散發着一股皮革養護劑的劣質甜味。最頂上的幾層是清一色的高跟鞋,樣式古板色彩單調,棱角尖利得像是某種制式武器。他稍微偏過頭就看見了一整排齊齊整整的鞋頭,莫名覺得像是有幾十門大火包同時對準自己,于是蜷得更緊。
他聽見她過來了,在一道黑影籠罩下來之後他不受控制地痛哭出聲。然後他感覺到自己被強行一寸一寸抻開,全身的骨節都在咔咔作響。
“……對不起。”他轉而往前跪了下去,那股挾持着他的力道一下子消失了。“我錯了。求你——”
求你放過我。
……
“三號住的院,也就一個月……”
付羅迦睜開眼。
他剛剛應該還是睡着了,要不然不會在他媽開口說話以後才發現她就坐在床那頭。
手機不在他手上,他沒法知道這是幾點。不過從外邊的天色看起碼不該是清晨了,窗戶切了一塊方形的燦爛陽光扔到木地板上。
“是啊,誰知道會這麽快呢……已經送到殡儀館那邊去了。”她往後一靠,陽光裏多了個不規則的黑色輪廓。
“醫生本來讓轉院,她不肯,嫌花太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打個雞蛋蛋殼都要用水涮幹淨才丢——”
他把臉埋進枕頭裏蹭了蹭——眼眶還在發燙,應該是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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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們怎麽說,靈堂是在他那裏設還是殡儀館?”
“知道了。夏寧怡那邊你去聯系吧。”
“我中午吃了飯就過去。”
“……那行。”
他媽挂了電話轉過來的一瞬間他趕緊把眼睛閉上。
“你姨婆人沒了。”
他還以為是自己裝睡被看出來了,随即發覺他媽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無所謂他聽沒聽見。
“她都死了你那個姨公也不回來。從她住院到現在,你姨公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他們年輕的時候可是自由戀愛呢,當時你姨婆對你姨公喜歡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給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飯,去賓館做保潔,用自己那點工資拉扯大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還要給你姨公拿錢讓他去賭。結果呢?”
他又把眼睛睜開。
“結果她最後那點醫藥費還要幾個小輩來湊,給他打電話,說不到兩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機裏都能聽見震天響的麻将聲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這樣了,你們那些又算什麽?——我可以理解別人喜歡你,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但是,你不應該也去喜歡別人。”
他媽低下頭與他對視。“你聽清楚了沒有?”
他張嘴沒能發出聲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個字:“……嗯。”
“那個女生的聯系方式你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你鬧也鬧了,我懶得再說什麽了。你有她聯系方式也好沒有也好,回了學校都給我斷幹淨了。我會讓你葉老師看着你的,有什麽我都會知道。”
“……”
“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儀館。”
他擺在床頭的長褲應該是被他媽拿去洗了,現在擱這兒的是一條卷着褲腿的七分褲。他剛套上褲子就發現了不對:腳踝上的傷疤的顏色又鮮豔了起來,周圍一圈皮膚也開始發腫,像是裏面有什麽東西在死而複生。
他懵懵懂懂意識到這可能又是一場麻煩,放下褲腿把它遮住了。
空腹二十個小時後的第一頓飯是小米粥和榨菜。還沒吃完胃就開始絞痛,以至于洗碗的時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邊緣。
菜刀刀刃上沾着一點油——那是剛剛被用來切開榨菜包裝袋時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開,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沖洗。
擰成麻花狀的水流被摻入了細細的紅色長線,許久不斷。
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
“弄什麽呢,搞那麽久?”
“……馬上。”
他媽拿着他手機坐在沙發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記錄翻出來給我看。”
“看那個幹什麽?”他當然不會以為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沒想到一晚上過去她居然想到了這個。糟糕的一點是——交易記錄裏有的東西他還真就不太好解釋。
“你說你沒她聯系方式——那平時有沒有送過人家東西?買東西了就有記錄吧?”
他媽一路翻到底,一個一個挨着問下來。在外邊吃飯的支付記錄還能夠搪塞,轉給許之枔的那幾筆錢在他媽那兒才是最大的疑點。
删了許之枔之後交易記錄裏顯示的仍然是備注名。“你為什麽給那個許什麽什麽轉那麽多錢?”
“……就,一起吃了一次飯,他結的賬,之後我轉給他。”
“你天天在外邊吃?你不用賺錢,花錢倒是潇灑嘛。還跟人一起吃,除了他還有誰啊?我就說你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就沒學個什麽好——”
他垂着頭聽了會兒,然後提醒她:“你手機有來電。”
……
這一通電話把他媽的說教搬到了馬路上、公交車裏,直到進了一棟外觀不起眼的建築物後話音才戛然而止。
外邊挺熱挺曬,這裏邊的溫度卻瞬間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亞。
這是縣城唯一的殡儀館。
付羅迦此前沒來過這兒,在路過吊念廳時看見裏面的舞臺和麻将桌還是有那麽一點驚訝。另一種裝飾稍微肅穆一些的房間正中擺着些四四方方的手術臺一樣的玩意,只不過上面鋪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禮品盒襯裏一樣光溜溜金燦燦。在目光觸及上邊那些陳放的遺體之前他就移開了眼,說不清是為了避諱還只是單純覺得害怕。
走廊是露天的,燒紙用的大小焚爐排得整整齊齊。現在只有兩臺焚爐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臺前邊。
三舅胸前別了朵慘白的小白花,臉色倒是很紅潤。“付羅迦怎麽沒上課?”
“他請假休息幾天。”他媽推他一把,“問你呢,說話!”
“……對。”
然後就進了一間吊念室。麻将桌圍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聲音聽着相當熱鬧。幾個中年女人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聊天,面前擺着果盤。
“……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穩啊,眼睛睜得有茶杯蓋子那麽大,這邊的化妝師弄了好久才給人合上——”
“聽說那個病到最後大多數人都是痛死的。”
“造孽哦。”
“寧清來啦?哎,這是你兒子?他不上課?”
“在學校請假了。”他幹巴巴回答。
他媽又一推他:“怎麽不叫人!有沒有禮貌!”
“來了就先去參靈*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殼被吐出來。
他媽皺眉。“他也該去?”
“小輩給長輩磕個頭是應該的呀,規矩就是這樣嘛。”
他其實沒怎麽明白參靈的意思,直到他看見那個房間裏的停屍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裏比剛剛那屋還要冷一點。
停屍臺前邊三四米的地方擺了張黑白照,黑白照前圍着幾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個插着幾線香的香爐往外冒着灰煙,再前面是一個圓蒲團。
灰煙時擁時散模糊了空間,人明明站在原地,卻像是被推向了一個無窮的遠處。
他媽沒再說什麽,迅速地跪到圓蒲團上對着遺像磕了個頭。他跟在後邊默默照做。
頭點地然後擡起,正好看見遺像上的人,人的臉上是一個由純黑與純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
這時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兩色裏突然有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在某種突如其來的情緒的洗刷下,他還未消腫的眼睛又開始流淚。
……是我的錯。
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