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辦公室裏,電爐仍舊擺在正中央沒人收拾,松松垮垮拖着一截粗而長的電源線。
付羅迦用腳後跟反複在這根線上碾着。
他媽和葉老師面對面坐着,他擡頭時剛好能越過他媽的肩膀看見葉老師的眼鏡腿。這個視角有點像影視劇裏一人分飾兩角時的鏡頭,給了一個背影的是替身,畫面一轉會讓觀衆發現兩人其實是同一張臉。
當然,他清醒地知道他媽跟葉老師不是。
衣料摩挲聲和一些咳嗽吞咽嘆氣聲混在一起,焖出些潮氣。
“我想帶他回去。”他媽先是點頭對葉老師的總結表示肯定,随即提出了解決措施。“讓他回家裏休整幾天。”
葉老師并不贊同:“時間緊迫,快要高三了,學業方面耽誤不起——”
“他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的,在學校也是浪費時間。”最後他媽一錘定音,“我已經請了三天的公休假。”
他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下課鈴還沒響。因為是最後一節課,教室裏的嘈雜并沒有因為講臺上坐了老師而減少幾分。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吸音器之類的東西,走到哪兒哪兒就會詭異地安靜片刻。
慢吞吞地收拾了書包後他把椅子推到座位下。
“你去哪兒?”周臨涯瞪大眼睛。
“回去幾天。”
“你回去幹嘛,他們要處分你?”
“沒。就是……回家調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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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趙敏她——”
付羅迦停下手裏的動作。“趙敏怎麽?”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啊,那個,”她左右看了看,放低聲音,“趙敏好像有,那個什麽什麽憂郁症,這不是她第一次自殺了。”
“你怎麽知道的?”
“哎,就是她爸來學校了嘛,他就是這麽跟那些校領導說的。她室友當時也在場,都被吓了好大一跳。都以為她是性格上有毛病,結果居然是精神上真的有問題。怪不得那麽怪,跟誰都合不來。校領導好像挺火大的,當着他爸的面拍了好幾次桌子。”
“……我知道了。”
“就是說啊,大家都不知道嘛,所以也不是我們的錯……你又要回去幾天啊?”
他抿了抿嘴唇。“下周應該能回來。”
桌面上還攤着幾張差不多寫滿了的紙——那是他準備的英語課講題用的講稿和一些筆記。他把它們折了幾折放進兜裏,在路過垃圾桶的時候順手扔了。
“傘你撐着。”走到樓道口他媽把兩只手都從他胳膊上撤開。
他想說“沒下雨”,但還是照做了。
他媽于是繼續挽着他。不用力,但是貼得無比的緊。上次她做出這麽親昵的姿勢的時候還是到臨市從奶奶家接他的時候,當時天氣很熱,回去以後他胳膊上甚至因此起了一圈痱子。
他看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水窪裏的人影相互攙扶緊緊依偎,仿佛各自都失去了一部分肢體一樣。
……
“這個‘彬彬然’是誰?”
“李淑儀。”
“跟你同班?”
“嗯。”
“漂亮嗎?”
“……不知道。”
他媽又“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就是她嗎?”
他語調沒有起伏,“不是。我說了,沒有這麽一個人。”
“确認删除”的提示彈出,他媽伸出食指點了确認,然後往下劃,點開另一個聯系人的資料:“那這個‘思木子’呢?”
“周臨涯。”沒等她再問他補充,“坐在我旁邊。”
“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那就是你喜歡的意思了?”
“……不是。”
“s”作為首字母的一欄裏本來就只有一個人,現在通訊錄裏“r”和“t”親親蜜蜜地連了起來。
沒幾下就到底了。“趙敏是哪一個?”
“我沒有加過她。”
“那這個‘xzx’是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沉默了。沉默的後果是,他媽點進了“xzx”的朋友圈。
很快一段正在播放的視頻被放到了他面前,“這裏邊的是誰?”
他不用看也知道視頻裏有什麽。最近的那條動态應該是一個模樣很年輕的女生在給一只黑色大型犬洗澡,大型犬很興奮,一直朝着鏡頭方向狂吠。
“我不認識。”許之枔的表姐他确實沒見過。
“你不認識?你自己覺得好不好笑,你加了人家微信說不認識人家——”
“這是許之枔的微信。你見過他好幾次了。”
“許之枔?男的?”
“是。”
“那這是他女朋友?”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我不知道。”
“你沒事加他幹嘛?”
“沒什麽……就順便一加。”
她随手又點開幾個視頻,沒看個兩三秒又退出來,應該是沒明白也不太感興趣。“拍的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
他本來想問“怎麽莫名其妙”,但最後只說了句:“你删吧。”
從微信退出來,主界面空空蕩蕩,除了手機自帶的基礎應用什麽也沒有。
她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知道我要檢查,事先做好準備了是不是?”
“……本來就什麽也沒有。”他看了眼沒熄滅的屏幕上的時間。
晚上八點半。
從中午回來後他就在沙發上坐着,一直到現在沒挪過。腳旁邊有兩只玻璃杯的殘骸,地上的水痕不斷縮小,直到消失。
午飯晚飯都沒吃,也沒覺得餓。好在電視機還開着,農業頻道,現在在重播他之前已經看過一遍的致富之路。
車轱辘對話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
因為空調一直沒開,對“熱”沒什麽概念了,只覺得困。
“你是打算跟我耗一個通宵是嗎?”
“……”
“說話!啞巴了嗎?!”
“……不是。”
“那就說清楚。”
“沒這回事我說什麽?”
“你還撒謊——”
又一個杯子碎在腳邊,新的水痕覆蓋了舊的。
她深吸了口氣。“……現在去把你卧室的電腦給我打開。”
長期不思維的大腦對這個指令處理得有些慢:“啊?”
“電腦!”
他站起來,供血一時沒跟上,眼前一黑。“……看電腦幹什麽?”
“把你用的那些什麽的賬號聊天記錄一條條給我翻出來!我就不信找不到!”
血液貼着鼓膜嘩嘩淌過。憊懶被稍稍沖淡,埋在極深處的荒謬感死灰複燃。他問得很輕,“你覺得我還有什麽賬號?”
……結果當然是什麽也沒找出來。到後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媽到底是想看到什麽,還想過實在不行幹脆就承認了。
他倒是想起了多年以前類似的場景。只不過那時他的角色很簡單:在一邊看着,保持沉默,如果能的話,就低調而不引人注目地把所有易碎品從那兩個人身邊清走。
他在回憶争執是怎麽結束的。
——“是,就是你說的那樣,現在你滿意了?”
然後呢?
然後他媽說了什麽不記得了,他現在只記得門扇重重開阖時刮起的那陣風——當時應該是冬天,因為他一下子冷得牙齒打顫。
“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她這麽說。
其實一扇門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于是他下定決心,“我就是談戀愛了,現在你滿意了?”
然後不等有什麽反應就沖到客廳,伸手摸到門把上,往下一壓。
金屬鎖舌像羊角風病人那樣抽動了幾下,門扇卻并沒有滑開。他用力推了推,門仍舊紋絲不動,像是被焊死在門框裏了一樣。
門反鎖了。
“你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