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傘面阻隔了流淌下來的雨水,扭曲了雨珠原本筆直的軌跡,在雨幕裏鑿出了一個黑洞一樣的吞噬一切的口子。
付羅迦額前的頭發鑽出幾路水痕,他擡起手把它們擦去。“什麽誰拉誰?”
他對別人情緒體察的能力不強,許之枔基本算是個特例。現在他能感受到許之枔身上極為強烈的憤怒——雖然他不清楚這是為什麽——以及其他的一些更為複雜的東西。
“你剛剛是想——”
在情緒的嚴重影響下,許之枔罕見地遇上了措辭困難的情況。而且很明顯,他非常不習慣于此,轉而焦慮了起來。
在劇烈的晃蕩之下一根傘骨支棱了出來,尖細的一端離許之枔的太陽穴只有一公分遠。付羅迦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把許之枔的頭護住,提醒他把傘舉高點。
許之枔愣了一下,付羅迦朝他笑笑,有安撫意味。“傘是真的有點毛病。”
許之枔與他對視良久,“我看錯了。”
付羅迦語氣仍舊十分平靜,“什麽看錯了?”
最後許之枔用力地交握了一下雙手。
“……下次別站那麽高。”
從天臺上下來許之枔先回了趟教室,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有兩套校服了,不過沒有短袖T恤,是長袖的運動服外套,嶄嶄新新。
付羅迦對着手裏的衣服發出了疑問。“只有外套?”雨天在外邊套件長袖校服還算正常,可是外套裏面什麽也不穿就有點奇怪了。
“不打傘的下場。”許之枔瞥他一眼,“我在學校沒有短袖。”他自己的T恤沒濕,所以只用換外邊的。
校服的質地當然說不上好,布料有些硬,還籠着濕氣的皮膚十分遭罪。他把拉鏈拉過下巴,瞬間又感覺到了悶熱,于是把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
葉老師沒在辦公室,想也知道這時正忙着息事寧人。許之枔選擇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把角落裏蒙着塑料袋的電爐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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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源被插上,爐絲漸漸燒紅,像一只遍布血絲的眼。
門口有人探頭探腦。付羅迦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許之枔随後走過去把門關上了。
爐絲變成刺目的熔金色後往外送出一陣一陣的熱浪。一縷垂在眼前的的發絲在熱浪中颠簸了兩下,很快變得幹燥蓬松。
“所以她到底為什麽要跳樓,因為有人說她偷東西?”許之枔狀似随意一問。
“應該是吧。不清楚。”付羅迦被烤得有點受不了了,把功率調低一檔。
“跟你有什麽關系嗎?”
付羅迦皺眉。“有。”
“東西是你的?”
“不是。是孟悅的。考試那天放我桌子上,她正巧在我那兒考試。”
許之枔應該是明白了,沒往下問。過了會兒又說,“那跟你其實沒什麽關系。”
付羅迦在發呆。
“嗯?”
“……應該有關系。是我去引導別人懷疑她——”
許之枔打斷他,“所以你愧疚了?沒必要,她畢竟沒——”
“畢竟沒死?”付羅迦擡眼。
許之枔喉頭動了動,“……她根本不會跳。她不敢。你本來也不用上去,校警會把她拉回來的。”
“是我的錯。”付羅迦輕聲說。
半晌無言。
許之枔開始看自己的手機,手指上下滑動的頻率飛快。
付羅迦又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擡起手遮在面前,想要讓自己接受炙烤的臉升溫慢一點。
他有些無力地察覺到,許之枔生氣了。想出原因對他來說有點難,于是他去夠許之枔搭在膝頭攥得死緊的左手。
許之枔拳頭漸松,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
這時門被打開了。許之枔轉過頭,但付羅迦沒有。
“有沒有覺得不舒服?抽屜裏還有感冒沖劑。”等腳步聲近了付羅迦才站起來打招呼:“葉老師。”
“嗯。”她的頭發應該是重新梳了一遍,沒有之前看起來那麽憔悴了。随即她看向許之枔,“你還不回你班上?”
感受到敵意的當然不止付羅迦。許之枔挑起一邊眉毛,但什麽也沒說就轉身出去了。
葉老師坐到辦公桌後面,先嘆了口氣。“趙敏是個挺不錯的女生。你們都很優秀,但現在不是時候,明白嗎?你們年紀還太小,容易沖動,今天這種局面沒有人願意看到第二次。
“年紀輕輕就想不開,要因為感情不順去輕生——你自己想想,荒不荒唐?她清楚什麽是愛情嗎?她經歷過什麽呀?”
付羅迦接受得十分艱難。“……她是這麽說的?”
葉老師神情一下子不太自然。“提到你她就哭。”
付羅迦無言以對。
“離高考不到一年。你們沒有誰再經得起耗了。我本來一直對你的人際往來很放心,結果自從你跟年級上的一些成天無所事事的人攪合在一起……”她敲敲桌子,“總之我認為你被影響得很厲害。我相信你不是一個盲目跟風的人,看到別人在搞什麽談戀愛自己也要去試試——”
“我沒有跟趙敏談戀愛。”
“沒有當然很好。萬一有——”
“沒有萬一。”
“聽我說,好嗎?我希望你信任我,把我的話聽進去。老師不會害你,都是為了你好才告訴你這些,明白嗎?”她稍稍坐直了些,“我覺得有必要跟你媽媽說一下情況。”
付羅迦愣住。“……說什麽?”
“你媽媽應該知道這些事。我想,應該由家長和老師共同來對學生負責——”
“可是根本沒有什麽事——”他從電爐上跨過,走到辦公桌前。
“鬧出這麽大的事,瞞着你媽媽合适嗎?”
血液的鼓噪聲被無限放大,他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又不是我讓她去死!”
葉老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付羅迦揉了揉眉心,試圖緩和語氣:“……是我的錯,但她一時想不開,不是因為我喜歡她或者她喜歡我——”
他打開門,許之枔剛好回頭。這個畫面與多日之前的某個畫面重合了,讓他恍惚了一陣。
雨停了。
許之枔摸了摸他的頭。“快幹了。頭暈嗎,咳不咳嗽?”
付羅迦很平靜。“我媽要來學校一趟。”
許之枔手指一頓。“什麽時候?”
“不知道。可能下午,可能明天。也可能……就現在。”
……
被叫家長這種經歷他或許有過,但記得不是很清楚。如果有,來的也應該是他爸。他媽來學校具體會怎樣還不可想象。
當然,葉老師只是跟她打了個電話而已,來學校是他媽自己提出來的。付羅迦心裏清楚,“談戀愛”這三個字充分地挑動了他媽的神經。
從那通電話開始他就放棄了解釋。
全校都籠罩在一種躁動的氣氛中。食堂、教室、走廊無時無刻不在談論跳樓的事,聚焦的重點各不相同。但有同一個詞被反反複複提起,“情傷”。
聽到別人說“又是付羅迦”的時候他也覺得不耐煩,怎麽又是自己。
于是他把上午剩下的三節課都逃了,找了個能一眼看到校門的樹底站着。
雨後的潮濕樹幹搶爬滿了出來透氣的蝸牛。他盯了沒一會兒就覺得惡心,轉身就碰見了一個正在巡邏的校警——可能因為剛有人跳樓,學校于是往安全問題上臨時分出了點注意力。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跑——明明那麽多四處晃蕩的學生,他在裏面根本不起眼。
可能他怕遇上的是去過樓頂對他有印象的校警,當場再指證一遍他的兇手身份。
跑動中他往校門瞥了一眼,然後呆立在原地。
果然。
他媽的“會來”不會是下午,不會是明天,只會是“立刻”。